让他去做那个他发跡的蹴鞠行当的头头,这既是一种赏赐,也是一种羞辱;是敲打,也是安抚,更是新君给他的最后一条生路!
“信叔……今日之事,大恩不言谢!”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哀求和討好,“老夫绝不敢再有半分妄想。这殿前司,从今往后,我高俅绝不再沾染半分!你……你回去稟告官家,老夫明日一早,天一亮,就沐浴更衣,亲自去李纲相公的府上,將兵符帅印恭恭敬敬地交接过去,绝不耽搁!”
他说这话时还带著一丝惯性思维。
在他看来,如此重大的权力交接,理应有一个体面且符合官场规矩的流程。
明日一早,是一个他能想到的最迅速也最合乎情理的时间。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今夜要召集哪些心腹,安抚他们,让他们平稳过渡,不要给李纲添麻烦,以此来向新君表达自己最后的“懂事”。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刘錡一直沉默地看著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竟燃起了一簇令人心惊肉跳的火苗。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声。
那笑声不带任何温度,像是两块冰冷的铁片在摩擦。
“呵……”
“明早?”
刘錡终於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根冰锥,狠狠地扎进了高俅的耳膜。
这两个字,带著浓得化不开的讥讽与鄙夷,让高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高太尉!”刘錡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声“太尉”喊得又重又长,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他向前踏出一步,身上的黑色皮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將书房內原本安逸的氛围撕得粉碎。
“你还当现在是歌舞昇平,在樊楼里听曲儿,可以跟相好的姑娘说明日再会吗?你还以为这是在朝堂上扯皮,一件小事可以拖上十天半月吗?你跟我说……明早?!”
高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吼得一个哆嗦,整个人都懵了,茫然地抬起头,迎上刘錡那双仿佛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金人的铁骑已经踏过了黄河天险,他们的前锋斥候,最迟后日就会出现在我们的城墙底下!
你知不知道,就在你这温暖如春的书房里喝著上等龙井的时候,官家在宫里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亲笔批阅的硃諭堆成了小山,只为在这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为我大宋搏出一线生机!”
“你知不知道,李纲尚书此刻正在兵部衙门,带著一群书吏从堆积如山的几十万禁军名册里,一个一个地挑选忠勇之士,试图组建一支敢死军,准备用血肉之躯去填补城防的漏洞!他们的嗓子已经喊哑了,眼睛里全是血丝,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用!”
“你知不知道,城外的百姓正在拖家带口,像逃难的螻蚁一样涌入城中,哭喊声、叫骂声已经充斥东京城每一个角落!
全城都在备战,每一个人都在与时间赛跑,而你……”
刘錡恨铁不成钢般,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几乎將高俅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伸出手指,几乎是顶著高俅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你!手握十万殿前禁军兵权的太尉!却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想著你的『明日一早』?!”
“不是明早!”刘錡的咆哮变成了低沉而致命的嘶吼,“是现在!立刻!马上!”
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杀气,混合著新君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不再是虚无縹緲的气势,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压力,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高俅的心口。
他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心臟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这位昔日在校场上阅兵,在朝堂上俯瞰眾生的殿帅,此刻两腿发软,膝盖一弯,若不是身后的下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已经瘫倒在地。
他终於彻彻底底地意识到,时代真的变了!
他所熟悉的那个可以论资排辈,可以拖延敷衍,可以讲人情世故的大宋官场,已经隨著新君的登基,被毫不留情地碾碎了!
“我……我我……”他张著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冷汗如同溪流一般从额角、后背汩汩流下,瞬间浸湿了內衫。
“听著!”刘錡的声音恢復了军令般的冷酷与平静,这种平静比刚才的咆哮更加令人胆寒,“现在,立刻起身,换上你的殿帅官服,捧上兵符和帅印!城西大营,李纲相公已经奉旨在那儿等著你了!你必须当著殿前司十万大军的面,亲手將这份权力,交到李相公的手中!”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高俅的脑海里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交出兵权了。
这也不是一场体面的政治退场。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残忍至极的政治表演!
皇帝要的,不只是他高俅的兵权。
皇帝要的,是他高俅这个“旧时代”的象徵,穿著代表旧时代最高军权的官服,走到由他亲手缔造的骄兵悍將面前,然后当著所有人的面,像一条狗一样,將自己毕生的权柄,恭恭敬敬地递到新时代的宠臣手中!
这是要用他的尊严,去为李纲铺就一条掌控军队的血路!
这是要用他的屈辱,去震慑那些至今还认不清形势,心怀故主的骄横將领!
高俅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乾乾净净,变得如同一张死人的白纸。
他心中那最后一丝盘算和侥倖,如同一缕青烟,彻底化为齏粉。
他知道,自己已经別无选择。
任何一丝迟疑和反抗,换来的,可能就是镇抚司的黑牢和全家老小的性命。
他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只是颓然地点了点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在两个同样嚇得面无人色的下人的帮助下,走向內堂。
更换官服的过程,对他而言,不啻於一场漫长的凌迟。
那身曾经让他无比自豪的殿帅官服,此刻穿在身上,却感觉重如山岳。
每一颗盘扣,都像是一道枷锁;那顶象徵著无上荣耀的武官高帽,戴在头上,却如同罪犯的囚枷;腰间悬掛的鱼袋和玉佩,叮噹作响,听在他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铃声。
当他最终从书房深处的暗格中,用一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捧出那个装著兵符和帅印的紫檀木盒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心血、荣耀、权势,都凝聚在了这个沉甸甸的盒子里。
而他,即將亲手將它摔碎。
当他再次出现在刘錡面前时,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工夫,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他的背彻底佝僂了下去,眼神浑浊,步履蹣跚,那身华丽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的滑稽和不合身,像一个乡野草台班子里的落魄戏子。
刘錡看著他这副模样,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
国难当头,任何个人的荣辱得失,都轻如鸿毛。
“走吧。”
刘錡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转身先行,那挺拔的背影,与高俅的佝僂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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