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从湍急的血色河流中猛地打捞出来,狠狠摔回现实的岸上。
秦天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肺部贪婪地、嘶哑地抽吸著公寓里凉爽而静止的空气。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睡衣,紧紧黏在皮肤上,冰冷而黏腻,与梦中那灼热窒息的摩加迪沙酷热形成了荒谬的对比。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著,指尖仿佛还残留著m16a2步枪射击时的剧烈震动和滚烫金属的触感。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持续的高分贝噪音过后留下的顽固耳鸣,盖过了房间里时钟的微弱滴答声。
噠噠噠噠…砰!咻——轰!枪声、爆炸声、引擎的咆哮、男人的嘶吼与惨叫……这些声音的残响依旧在他颅腔內激烈地碰撞、迴荡,组成一曲死亡的交响,久久不肯散去。他甚至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那混合著硝烟、柴油、尘土和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独特气息。
他抬起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摸索著打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臥室的黑暗,却驱不散他眼底深处那片战火纷飞的废墟景象。他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整洁的书桌,屏幕上暂停的代码界面……一切都井然有序,平静得近乎虚假。这种极致的平静与刚才经歷的极致混乱,在他的感知中撕裂出一道巨大的、令人眩晕的鸿沟。
“摩加迪沙…”他喃喃自语,声音乾涩沙哑,仿佛声带也被沙漠的热风灼伤了。这个名字不再是新闻报导里一个遥远的地理名词,而是变成了刻在他感官记忆里的地狱代名词。
他几乎是踉蹌著爬下床,双腿还有些发软,仿佛刚才真的在悍马车里顛簸了几个小时。他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键盘,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回神。深吸一口气,他打开了网页瀏览器。
在搜索框里,他缓慢而清晰地输入:“摩加迪沙黑鹰 1993”。
敲下回车键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正在揭开一个本该被永久封存的潘多拉魔盒。
搜索结果蜂拥而至。
维基百科的条目:“摩加迪沙之战”、“哥特蛇行动”。无数的新闻回顾文章、军事分析报告。一张张黑白或彩色的照片:燃烧的悍马车、街道上的路障、脸上混合著疲惫与坚毅的年轻美军士兵、索马利亚民兵拖著美军士兵尸体的著名照片(秦天猛地移开了视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军事论坛里长达数百页的討论帖,详细到令人髮指的战斗经过、装备型號、部队编制……还有那段模糊但震撼的现场新闻视频片段:黑鹰直升机的残骸冒著浓烟,枪声不绝於耳。
是真的。
每一个细节都在无情地印证著他刚刚“经歷”的一切。悍马车的型號、游骑兵的装备、城市的景象、战斗的激烈程度、甚至那种被困於街头、四面楚歌的绝望感……全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1993年10月3日那天,在摩加迪沙这座城市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一股冰冷的战慄顺著他的脊柱爬升,远比梦中的恐惧更加深沉,更加…诡异。这不再是无法理解的噩梦,这比噩梦可怕得多。噩梦是虚幻的,会隨著醒来而消散。而这一切,过於真实,过於连贯,过於…歷史。
“这不再是梦,更像是……记忆?”他对著冰冷的屏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谁的?我为什么会……?”
恐惧並没有消失,但它开始变质,从纯粹的、面对未知暴力的恐惧,逐渐渗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自身存在状態的迷茫与惊骇。他到底怎么了?这些不属於他的记忆,为何会如此强制性地、如此身临其境地涌入他的大脑?难道他真的像某些三流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基因里嵌入了陌生士兵的记忆碎片?或者更糟……他的大脑正在自行崩溃,製造出这些详尽无比的幻觉?
他猛地关上瀏览器,仿佛那些网页会灼伤他的眼睛。他需要把它记下来,必须记下来。仿佛只有通过书写,才能將这些疯狂的经歷稍微固定下来,才能证明经歷这一切的“他”与现实中的“他”之间还存在著一丝脆弱的连接。
他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因为手的颤抖而在纸面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跡。
“第二次『降临』(暂且如此称呼):时间:不確定,感觉在第一次(阿富汗)之后不久。地点:索马利亚,摩加迪沙。城市街道,酷热,尘土飞扬,低矮土黄色建筑。宿主:疑似美军士兵,游骑兵?听到『ranger』的呼叫。声音年轻,紧张但训练有素。事件:车队(悍马车)遭遇伏击。rpg,密集轻武器火力来自街道两侧房屋。被困,试图突围或固守待援。感官细节:
·听觉:引擎轰鸣(悍马),震耳枪声(ak系列?m16),rpg爆炸声,无线电嘈杂通话(英语,带口音),队友喊叫,子弹击中金属声。
·视觉:狭窄街道,废墟,破碎窗户,枪口焰,黑烟,沙漠迷彩服,m16a2步枪,凯夫拉头盔。
·嗅觉/味觉:浓重柴油味,火药硫磺味,尘土味,汗水咸味,疑似血腥味。
·触觉:剧烈顛簸,枪托后坐力,汗水浸透衣服的黏腻感,车內金属的灼热感。情绪:极度恐惧,窒息感,封闭感(与阿富汗开阔地完全不同),短暂交火中的肾上腺素飆升,队友中弹时的震惊与愤怒。备註:搜索確认,『摩加迪沙之战』、『黑鹰坠落』事件真实存在。时间、地点、战斗细节高度吻合。这绝非巧合。”
写到最后,他的笔跡因为用力而几乎划破纸背。他放下笔,看著纸上那些冰冷的文字,试图用它们来禁錮那场依旧在脑海中沸腾的暴风雨。但这远远不够。文字太苍白,根本无法承载那百分之一的感官衝击和情感撕裂。
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那颗击中车顶机枪手的子弹可能带来的破坏,能感受到那滴落脖颈的温热液体的黏腻触感。他能听到那个可能叫“麦克”的士兵最后的短促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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