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道衍和尚
朱標目光扫过道衍,见对方神情专注,便继续道:“父皇言道,纵观史册,宗室强则易起萧墙之祸,弱则不足屏藩皇家。周行分封,而有春秋战国之乱;汉封同姓,终有七国之祸;晋室宗王拥兵,酿八王之乱,致五胡乱华,神器南迁;唐时藩镇割据,终亡其国;宋忌宗室,然外患频仍时,竟无宗亲可依仗……此皆覆辙在前。”
道衍听著,紧绷的心神渐渐被这些话吸引,端著碗的手停在半空,双目圆睁,脸上的审慎早已被震惊取代。
他从未想过,九五之尊的洪武皇帝,竟会对歷朝藩王问题梳理得如此透彻!
朱標见道衍神情变化,继续道:“父皇还说,如今我大明初定,也分封了诸王镇守边疆,若只效仿旧制,他日难免重蹈前朝覆辙。所以他想寻一条路:既要保留藩王镇守四方、屏卫皇室的作用,又要避免权柄过盛、待遇失衡、传承无序的弊端。简而言之,要在效仿旧制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解决藩王问题。大师以为,该从何处著手?”
道衍听到这里,方才明白朱標真正来意,心中巨石落地,继而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震撼。
朱元璋不仅看到了问题,更是跳出了单纯削藩或强藩的窠臼,想要找到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
这哪里是寻常帝王的见识,分明是洞穿古今的大智慧!
“陛……陛下竟看得如此深远?”道衍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放下碗筷,双手合十,语气中满是敬畏,“贫僧读史多年,只知藩王为祸之烈,却从未这般清晰地看到根源所在。陛下这番总结,可谓一针见血,此等眼界,真乃千古罕见的大才!”
道衍不禁感慨万分,原先的恐惧化为敬服。
朱標见他如此反应,心中也鬆了口气,暗道父皇果然没看错人,道衍果然能识得其中分量,便追问道:“那大师可有以教孤?”
道衍此时已完全拋开了“陛下要杀他”的疑虑,满脑子都是朱元璋的总结和朱標提出的难题。他起身踱步,眉头紧锁,时而停下思索,时而喃喃自语:“保留镇守之责,又要削其过盛之权……待遇需均衡,传承要有序……”
半晌后,道衍停下脚步,转向朱標,眼神中带著思索后的清明:“歷代旧制,非周即汉,非汉即晋唐,皆未能妥善解决藩王问题。陛下欲推陈出新,贫僧以为,或可从『礼、兵、钱、地』四字著手。”
“愿闻其详。”朱標身体微微前倾。
“礼者,定尊卑之分。陛下可颁明制,明確藩王与天子、与地方官的礼仪规制,藩王位尊而权不越。
兵者,控诸王武力。可许藩王拥有护卫,然其数量当有严格限制,且兵符须一分为二,藩王与朝廷相互制约。
钱者,掌宗室財源。藩王岁禄丰厚,然其来源、审计,均需由朝廷掌控。
地者,限藩国疆域。明確藩国界限,不可隨意扩张,更不得干预地方政务。”
道衍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然此四者,仍属旧制范畴。陛下既要『新』,贫僧斗胆进言,或可思『转』与『化』二字。”
“何为『转』?何为『化』?”朱標大感兴趣。
“转者,转藩王之害为藩王之利。”道衍目光锐利,“北方蒙元残余,仍为大明心腹之患。为何不令边塞诸王,如燕王、寧王等,专心御边?將其兵力、野心,转向外敌?如此,既保边境,又消內患。
化者,化宗室为朝廷屏藩而非隱患。
可建立宗学,教导宗室子弟忠君爱国之道;设宗室科举,使有才学者能为朝廷所用;甚至可许宗室经营皇產、代天巡狩,令其有所事事,而不徒耗禄米,不生异心。”
道衍一口气说完,禪房內一时寂静无声。
朱標怔怔地看著眼前这名中年僧人,心中震撼无以復加。
此人虽为方外之人,却对朝局、兵事、政制有如此深刻的见识,所提方案既尊重传统,又大胆新颖,確是在“效仿旧制的基础上推陈出新”。
良久,朱標长嘆一声:“大师果真大才!孤今日受教了。”
他起身郑重一礼,“孤定將大师之言,一字不差地稟明父皇。”
道衍合十还礼,神色却依旧凝重:“殿下,贫僧尚有最后一言,此事……需陛下有雷霆手段推行,更需宗室遵规守矩,非一朝一夕可成,最忌半途而废。若陛下决意行之,当有始有终。”
朱標重重頷首:“孤记下了。”
太子离去后,道衍独自站在禪院中,望著南京城辽阔的天空,心中波澜起伏。
“朱元璋……真乃旷世雄主。”
道衍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不仅能定天下,更能谋长远,提出此问,足见其志不小,其智非凡。大明天下,或將不同於以往任何朝代了。”
他默立良久,直至夕阳西下,方才低诵一声佛號,转身步入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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