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废障塞
老盖头的小黑豆眼在吕宣脸上转了两圈,又瞟了一眼他背上的皮卷,嘿嘿乾笑两声:“有,当然有。活死人肉白骨不敢说,吊口气续条命,不在话下。”他放下木棍,慢条斯理地在油腻的皮坎肩上擦了擦手,伸出一根枯树枝般的手指:“一百钱。要上好的五銖,可別拿剪边的破钱糊弄老汉,或者…拿等值的硬货来换。”他意有所指地又瞥了瞥吕宣的背囊和腰间。
“先看药。”吕宣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老盖头也不恼,像是见惯了这种警惕。他转身,从角落里一个破木匣里摸索出两个小陶瓶,拔掉塞著乾草的瓶塞。一股更浓烈的苦涩药味散开。他晃了晃其中一个瓶子,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止血散瘀,定痛,外敷。”又晃了晃另一个,里面是些黑褐色的药丸:“舒筋活络,顺气止咳,內服。三天的量。见效快慢,看个人造化。”他捏起一颗药丸,对著昏暗的光线看了看,“童叟无欺。”
吕宣沉默了一下,解开了背上的皮卷,放在地上,缓缓摊开。鞣製过的马皮暴露出来,灰扑扑的,皮板厚实坚韧,毛面虽粗糙却也完整。
老盖头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捻上皮子,仔细地摸著厚度和韧性,翻过来看看毛面,又凑近闻了闻那股鞣製后的味道,嘴里嘖嘖有声:“哟嗬?鞣过的?能鞣出这成色…少见,少见!手艺不赖啊!”他抬起头,小黑豆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皮子是好皮子,可惜…就一张?少了点…”
“再加这个。”吕宣从怀里掏出那个用破布包好的小盐包,解开一角,露出里面灰白掺杂著沙土的盐粒。
盐粒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一剎那,整个窝棚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老盖头脸上的油滑瞬间褪去,小黑豆眼猛地收缩,死死盯著那捧盐,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咚”声。就连缩在角落的赵庶,也忍不住直勾勾地望过来,呼吸都粗重了。
“盐…”老盖头的声音乾涩得厉害,带著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吕宣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贪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在边地,尤其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流民窝里,盐是真正的硬通货!
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仿佛怕隔墙有耳,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急促:“好大手笔!这…这皮子,再加这包盐…换药,够了!够了!”他生怕吕宣反悔似的,一把將那两个药瓶塞进吕宣手里,另一只手则抓向那个小盐包。
吕宣却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手。盐包重新被破布盖好。他盯著老盖头:“药,值多少?皮子,又值多少?说清楚。”
老盖头抓了个空,脸上闪过一丝尷尬和急切。
他搓著手,小黑豆眼滴溜溜转:“药…算好汉八十钱!这皮子嘛…鞣得確实不错,厚实,能做个好坎肩…值…值三十钱!老盖我吃点亏,药您拿走,盐…盐您给我一半就行!”他说得飞快,目光死死黏在吕宣捂著的盐包上。
吕宣心中冷笑。这老狐狸,药价虚高,皮子价压得极低,最后还想吞掉一半盐?他掂了掂手里的药瓶,又看看那张皮子,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盐,给你一半,药给我,除此之外,还要换消息。”
“什么?”老盖头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半的盐,换药,和你嘴里的消息。”吕宣又重复了一遍,“关於北边以狼头作图腾的鲜卑部落的,关於这里真正能主事的,关於…哪里能换到铁器、粮食的硬路子。”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老盖头,“我要真话。”
窝棚里陷入死寂,只有陶罐里药汁咕嘟冒泡的声音和外面障塞里隱隱传来的嘈杂。
老盖头的小黑豆眼在吕宣、皮子和盐包之间来回梭巡了几次,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终於,那股油滑市侩的神气慢慢敛去,他慢慢站直了佝僂的身子,乾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著自己白的鬍鬚。
“好汉…是明白人。”老盖头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著点嘶哑,“就依好汉说的……”他指了指吕宣手里的药瓶,“外敷一日一次,內服早晚各一丸,温水分送。忌生冷油腻,能躺著別坐著。”
他顿了顿,小黑豆眼盯著吕宣:“至於消息…盐是好东西,可有些消息,烫嘴。”
吕宣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老盖头被他看得心头一凛,嘆了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先说那什么狼头部落…狼,在鲜卑话里叫作“叱奴”,鲜卑人里有一部人以此为图腾,头人叫木骨閭,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別的散骑都是抢了东西就走,唯独他们——不但不走,甚至还敢往南继续深入,不过他们最近吃了大亏,前些日子被度辽营逮了个正著,好像还死了个带队的小头目…这群人不好惹是真的,但估计得消停一阵子。”
吕宣眼神微凝。木骨閭…这个名字他记下了。至於死的那个小头目……吕宣倒是有別的猜测,不过人头要是算在度辽营,他倒是也没什么意见。
“这废障塞…乱得很。”老盖头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前汉的时候这里叫石门障,是为了防匈奴人建的,匈奴人归附以后,逐渐便荒弃了。这些年大灾,聚了不少人,老汉估计这里现在至少得有六、七十户人家,可能都不止。”
老盖头嘆了口气,“这里真正能说上话的倒也不多:东头主要是些溃卒,领头的叫刘石,当过队率,手底下有几个敢拼命的,算是这里最硬的一股。西面最初被一群私逃的盐工占了,不过人已经换了几茬,现在领头的諢號叫『黑貀』。南面最近来了一个姓王的后生,靠什么营生过活老汉也不知道,不过西头和东头对他都挺忌惮。刘石手里偶尔能流出点官军的破烂物什;『黑貀』能搭上城里黑市的边儿,但要价不低;至於那后生…”老盖头撇撇嘴,“老汉只能劝你一句,能不招惹就別招惹。”
“好。”吕宣不再多问,把带来著盐匀出一个小小的盐包,直接拋给了老盖头。
老盖头紧忙把盐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市侩的笑容,“爽利!以后有啥头疼脑热,或者…打听点啥,儘管来找老汉!价钱好商量!”
吕宣没理他,將两个药瓶仔细收进怀里,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赵庶,对老盖头道:“这人,借你地方捆半天,傍晚前我若没回来,隨你处置。”
“好说!好说!”老盖头满口答应,看赵庶的眼神像看一件无主的破烂。
吕宣不再停留,转身掀开草帘,刺眼的光线和障塞里浑浊的声浪再次將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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