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电话,我放下瑶瑶就要跑,可转念一想,我俩散步的距离很远,又抱起她往家里跑,瑶瑶默不作声的看著我,小小年纪的她,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我蔓延出来的悲伤感染到了她。

“叔叔,你怎么了……”

她小声说著,伸手摸我的脸,我眼睛已经红了,眼泪就在眶里打转,我赶紧用衣袖抹了一把,强顏欢笑著说:“叔叔没事,咱们先回家。”

以前,瑶瑶都会腻著我,每次说回家的时候都要再玩一会,今天她很安静的点点头,任由我抱著她跑。

回到了家,我看见了小爱,我说:“我爷爷不行了,我现在要回去一趟。”说著话,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小爱一看,赶紧收起零食,也不训练小狗了,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我爷心臟不好,心肌梗塞,前几年住过一次院,这次八成还是这个问题,我要回去,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我现在订火车票。”

本来我是想在12306上订票,但小爱跟我说:“別订票了,你开车回去吧。”

我愣了一下,很远的。

小爱说:“你爸妈在外地打工挣钱,平时没法管你爷爷奶奶,这次你一定要开车回去,要不然你爸受的委屈指不定有多少,听我的!”

就在我迟疑间,小爱跑到臥室,不一会又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给了我两叠红红的人民幣,上边的封条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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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万块,你先拿著,不够你再给我打电话。”

我看著小爱,眼里的泪再次涌了出来。

小爱催促道:“別愣著了,快换身衣服回去呀,开快点今晚能到医院。”

我狠狠的將小爱拥入我的怀里,特別用力的抱著,直到小爱说:“疼。”

“等我回来!”

我抓起车钥匙,开上那辆丰田皇冠赶往老家。

路上我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把cd音乐放到最大,因为我不敢让自己静下来,我不敢乱想,我一乱想就会想起爷爷,过年的时候我没怎么跟他说话。

我脑子里反反覆覆只有一个画面,就是我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坐在另一个破旧的沙发梆上,笑著问我:“亮亮,你在bj咋样啊?”

然后给我端来了热茶,给我端来了小饼乾,跟我说:“你吃点喝点吧。”

我只是点头,但几乎不碰那些东西,过了一会起身就出去了,站在村口迷惘的看著黑夜,然后跑去鄢陵找彦彦姐,第二天就来了天津。

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想到那一別,竟是生死相隔。

开车时,只要我犯困了,我就猛抽菸,喝饮料,嚼檳榔,我一口气从天津开回了平原老家,下了高速路口的时候,我几乎不减速的朝著市区里开。

那一个个红绿灯拦住了我,强行让我减速,等我赶到病房的时候,亲戚们已经围了一圈,病房里有两张床,爷爷躺在靠里的一张,另外一张床上放著吃的喝的。

亲戚们看见我回来时,都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爷爷的病床前,看著他鼻子里插著的氧气管,呼吸的很艰难。

他面前的被子,以及身体右侧的床单是黑色的,像是被稀释的墨水染过。

爷爷看见我,勉强的用力笑,“亮亮……回来了。”

我重重的点头,眼泪夺眶而出,“爷!”

“咱回……去吧。”

“回家……吧……”

他说著话,抽著气,断断续续说不囫圇。

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完全无力回天了,这时候的爷爷全靠氧气支撑著,拔了管子就死,我强忍著泪水,看著亲戚们从病床上抬起我爷爷。

三姑拦道:“爸,你再等等,咱看看医生咋说。”她希望我爷爷多活一会儿,哪怕一会儿。

爷爷说话呜呜啦啦,断断续续,“不……等了,不等……了,咱……回家吧。”

爷爷不想死在医院,也不想死在路上,他想死在家里,死在那个他熟悉的,养育了他这一生的平原上。

我退到了人群后,忍不住痛哭,我不敢哭出声,我跑出了房间,躲在楼梯道里哭。

然而就在我哭的时候,楼梯道上传来一阵阵训斥,我听到了那声音中潜藏的蛮横符节,那是我大娘的声音。

“文亭,你这儿子咋当的?”

“跑几千里地去bj挣钱,恁爹恁娘你都不管了?”

“他俩一个心臟不好,一个摔住过腿,七八十的人了,你就忍心让他老两口扔家里?”

“你不能光指望恁大哥吧?恁大哥身体也不好啊!我天天一个人伺候一圈?!”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他俩养你这儿有啥用?”

“你哭啥?你別光哭,我问你话呢!”

突然我叔李青亭的声音又响起,“二哥,我就问你,你搁bj干啥哩呀?那是有多挣钱啊?”

“文亭,不是我说你,那房子隨便盖盖就行了,有钱了盖,木钱了就先放放,急啥哩呀,非得急头白脸的去盖房,塌一屁股帐,你看看恁爹现在那样!”我大娘说话不好听,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指责我父亲。

大伯说:“別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书亭,你別吭气儿,这事跟你没关係,老两口平时头疼脑热,这痒了那疼了,哪一次不是咱俩跑前跑后,他俩想吃点啥,喝点啥,哪一次不是咱俩掏钱?”

“我给你说,你要还是个人,你就给恁爹娘好好养老送终,也不枉他俩养你一辈子!”

二姑赶紧劝:“话说重了,没那么严重,咱回去吧,不说了不说了。”

“不中!今天这事还就得说出个小鸡叨米!我这都有帐本,有帐不怕算!”

就在此时,楼梯道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迎面进来的三姑看见了我,先是愣了一下,我俩都红著眼,她往楼梯上边喊:“都別说了,医生说让拉回家,都赶紧过来吧。”

三姑说话时,我先出去了,然后他们从楼道里陆陆续续出来,前前后后五六个人,大家回到病房里,开始抬我爷爷,从电梯送了下去,放到了三姑的车里,放在后座上。

因为那时候没人知道我有车,他们也不知道我用什么交通工具回来的。

我爸坐在后排,爷爷躺在他的腿上,就这么一路赶回了家。

在西边的小屋里,爷爷开始陆续给儿女们说话,大多也都是隨便交代两声,等到我的时候,亲戚们喊我,我用力擦了擦眼睛,走了进去。

我蹲在爷爷的床前,他先是看了一眼被子,然后如同癔症般问道:“这被子上……的儿,是绣上去的?”

我爸重重点头,“是,是。”

其实那牡丹是印染上去的。

“噢。”

看见我的那一刻,爷爷又想挤出笑容,但这一次,他实在挤不出了,他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亮亮……”

我赶紧跪在床边,趴在爷爷面前,“爷!”

“你现在……学习咋……样啊……”

我愣了一下,我早就不上学了,爷爷知道啊。

下一秒我恍然醒悟,弥留之际,人已经糊涂了,记忆开始错乱了。

我赶紧点头,加大了几分音量,“还是很好,年年拿第一!这次期末考试100分!”

爷爷笑了,嗓子像个破败的老风箱,笑声都变了,“好……好哇……”

他颤巍巍的动了下手,我没看懂什么意思,我爸赶紧跟我说:“恁爷想抓你的手。”

我赶紧伸出手,把手伸到爷爷掌心里,他连抓我的手都用不上力气了,他眼里有泪,“亮亮啊……好好学……习,將来考……青蛙……大学,你……”

说到这,爷爷已经喘不过气了,亲戚们让他休息,他还在坚持跟我说:“你……你得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痛哭著说:“爷啊,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一定能考上清华大学!”

我的聪明,整个村里人都知道,我每一次考的好成绩,爷爷都会自豪的挺起腰杆,我在我所有同学发小里,成绩从来都是最好的。

在我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拿了奖状的时候,爷爷说:“亮亮,你要好好学习,將来考上青蛙大学!”

年幼的我就问他,“爷,啥是青蛙大学啊?”

“那是最有名的大学,搁bj呢!北大也中!”

一辈子没碰过手机,不知道电脑为何物,一辈子没走出个那个贫瘠的平原小乡村的爷爷,对於外界事物的认知,从来都是从別人口中听说。

北大这两个字不容易听错,所以他知道北大,清华这两个字,可能是哪个舌头短的人在传述的时候,爷爷听成了青蛙,但在他眼里,“青蛙”和北大都是全国最厉害最有名的大学,他坚信每次都考一百分的孙子,一定能进入这两座全国最高学府。

爷爷的记忆扭曲了空间,他让我传送回了许多年前,那个正在上小学的时代。

轮到我弟弟过来的时候,爷爷还拉著我的手,不让我走,他同时对我弟弟说:“栋栋啊……你也……得好好……学习……”

“將来……也……考大学……”

“人啊……得有……文化……”

弟弟也是抿著嘴哭,不住的点头,但他贪玩,从开始上学到现在就从来没有拿过一次好成绩,调皮捣蛋,经常被老师叫家长。

但此刻他的点头,我相信是真的,平日里他谎报成绩,骗零钱,旷课撒谎说放假,他骗过他爷爷无数次,但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

当我和弟弟走出西边小房间之后不久,里边传来了亲戚们的哭声。

父亲亲手拔了氧气管,爷爷走了。

我坐在破烂的沙发上,坐在那几个巨大的弹簧上,趴在膝盖上痛哭。

面前的茶几上再也不会有热茶了,再也不会有鸡蛋饼乾了……

爷爷死后不久,大娘又开始了爭吵,一群人在厨房里吵个没完没了,本来我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可我忽然意识到,我长大了,我得管!

父母替我扛了二十年风霜,该是我这棵树来庇护他们的时候了。

我推开了厨房的门,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父亲红著眼睛说:“你先出去吧,我跟恁大伯说点事。”

“木事,恁说吧。”我就坐在门口听他们说。

大娘也不避讳,拿出小本开始算帐,按照之前的约定,老两口由三个儿子共同抚养,所需要的费,三家里各出三分之一,然后一笔一笔的算。

父亲低著头不吭声,我知道,他没钱,家里盖的第一套房就欠债七八万了,他从哪里挤这些钱?

等到大娘算完之后,说:“咱亲兄弟,明算帐,该咋是咋,对吧?”

父亲只是点头,不说话。

这个过程我全部参与了,全部认真听了,大概需要我爸出三千多块,我从兜里掏出那还没来得及拆的一万块。

“啪!”

像是一条咸鱼似的,甩到了案板上。

“爸,这是一万块,俺大娘说的对,该咋是咋,该咱出的钱,一分不少。”

然后我又说:“別的也不说了,俺爷对我那么好,现在俺爷走了,咱给他办的风风光光,响器(嗩吶)请三班,钱咱出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了,我驀地提高了几分音量,后半句甚至是吼了出来,“但是我话放这,以后谁要是再指著我爸的脸说话,別怪我翻脸不认人!!!”

从这一刻起,亲戚们看我的眼神,开始不一样了,也没有人指责我爸了。

尤其是他们看到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了许多吃的喝的的时候,他们盯著那辆丰田皇冠的眼神特別客气,以至於这种客气的眼神传递到了我爸的身上,使得他们看我爸的时候,也客气了起来。

尤其是三叔,还跑过来问我:“亮,你这是啥车呀?这么大傢伙!”

我轻描淡写的说:“某啥,就是一辆丰田。”

“皇冠。”我又补了两个字。

此时的村里一辆轿车都没有,爷爷葬礼那天,村里出现的两辆轿车,一辆是我三姑的,另外一辆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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