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平原上又多了一座「山」
那天我专门给小爱打了个电话,拨通后,她急切的问:“我等你这个电话好久了,怎么样,老人的身体有没有好点?”
我平静的说:“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跟小爱说:“谢谢你,这辈子遇上你,我不白活。”说著说著我想哭。
“你这说哪的话,我……”
我打断小爱的话,“真的,我的话是发自內心的,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你要我开著车回来,我承认,很多时候我是幼稚了,还是你经歷的事多。”
小爱嗯了一声,“在家好好陪陪家人,不用著急回来,我这边暂时也不忙,注意身体,记得按时吃饭。”
“好。”
那辆丰田皇冠,还有那两万块,让我父亲短暂的挺直了腰杆,让我爷爷风风光光的走完了最后一场,我们家是我们村第一个请三班响器的人。
我在家里停留了几天,给爷爷下葬,给爷爷摔的盆上钻孔,忙活完这一切之后,有天晚上,我把另外一万块钱给了我妈。
我妈很惊讶,愁了几天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欣喜,但下一刻她就问我:“亮亮,你现在干啥工作呀?”
“就是上班,在天津一个宠物店上班,工资挺高的。”
“宠物店?”
“嗯,就是那些小猫小狗,城里那些有钱人都会养,给它们买衣服,买玩具,带它们打针,洗澡啥的,可挣钱。”
“俺这可不是死工资啊,有提成哩,乾的多,得的多,有时候一个月弄好几千!”
“中,中。”她很高兴,她为我找了一份“好工作”而高兴。
母亲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经歷了多少风起云涌,但她从最朴实的角度上出发,猛的一下想不明白我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因为那些年的普工工资就是一千多块,年轻人吃吃喝喝,再处个对象啥的,几乎都是月光族。
我离开老崔那里的时候,身上有一万七,我给了我妈一万块,这才过了半年,我又给了她一万。
六个月啊,满打满算,一个月1200块,不吃不喝也就7200块,我给了我爸一万,又给了我妈一万,再加上之前那一万,她能不问问我在外边干啥吗?
就这,我银行卡里还有两万多,那是之前给客户送狗的时候,我收的钱,有些便宜的比如五六千,三四千的,那些狗不太聪明,就会捡个盘子或者跳跳球,很多时候小爱就跟我说,“那钱你留著唄,大老爷们出门的时候,兜比脸都乾净,这哪能行。”
我得说,遇见小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运气之一,我这只山里的小妖,终於也有一天,拿著上仙的法宝,回到山里扬眉吐气。
这也是后来小爱我俩即便有矛盾,即便她33岁,我19岁,我也拿她当个小女孩来宠的原因,她打我,我都怕她手疼。
过了爷爷的头七之后,我打算走了,这期间跟父母也不少促膝长谈,那天晚上,趁著我弟弟也在旁边,父亲提前告诉了我兄弟俩一个秘密。
“你爷爷临死前单独跟我说,在咱家的宅基地下边,他的爷爷曾经在这里埋了两只小金鱼。”说话时,父亲用脚跺了跺地面。
我和弟弟下意识看向脚下的地板砖,问道:“就这?”
父亲点头,说道:“就咱们脚下这块地,咱们盖房的时候,你俩有印象没?你爷爷背著手,就在地基上走来走去,我当时还说他,人家盖房打地基呢,別捣乱。”
我说:“爸,我有印象,当时一群工人在忙,我爷爷就在地基上来回走,来回低著头看。”
“对。”父亲说道:“他当时就是在找那两条小金鱼,没找到,大概率藏的可能很深,如果我百年之后,咱家这栋房子要重新盖了,到时候你俩要记得,这下边还有两条小金鱼,要是找到了,你们兄弟平分,一人一个,不要为此爭吵。”
弟弟家栋问道:“爸,小金鱼是啥啊?”
父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已经说不囫圇话了,只是跟我说两条小金鱼,我猜测可能是小金块吧。”
这一刻,许多年前的一件让我想不通的事,才算恍然大悟。
当年爷爷手里有三块地,要分家的时候,爷爷把最好的一块给了我大伯,因为那块地上有我爷爷盖的房子,虽然是瓦房,但再住个几十年没问题。
然后把第二块给了我叔,最后才把那块上边的房子早就破烂不堪的宅基地给了我爸,那房子还是土坯院墙呢,当时我妈觉得很委屈,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娘泼辣,敢说敢骂,老两口惹不起就给他们好地。
我爸妈都老实,就给一块不好的宅基地。
万万没想到,等我爷爷临死的那一刻,他才说出这个秘密,那时候我就觉得,看似没文化,一辈子没走出过平原乡村的爷爷,心里也是有一桿秤的,他只是没文化,但他不傻。
哪个儿子对他最好,很多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只是他从不明说。
哪怕是临死了,都没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他知道,最孝顺的还是我爸,其他人是尽耍嘴皮子,面子工作非常到位,真到事上了,没一个人敢立棍。
就像这次的葬礼,按理说那是三个儿子的事,但几乎是我爸出了所有的钱,干了所有的活,哭的也是最痛苦的。
爷爷早就看透了,他知道自己最后临走这一场,最靠得住的还是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子。
但父亲对我们兄弟俩没有私心,他早早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
倘若父亲对我有私心,会单独跟我说这个秘密,或者把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等他临死的时候再单独告诉我,因为眼下这座房子是给我盖的,只要父亲不说,我弟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他是一个公平的人。
“爸,那你接下来打算咋弄?”
父亲摇了摇头,“不去了,就在家里待著吧,恁爷不在了,恁奶一个人,腿脚也不方便,出不去。”
“要不然就是我出去,让恁妈在家照顾点你奶奶,还有家栋。”
弟弟说:“我没事,我现在都住校了,一星期回来一次,平时也不在家。”
“俺俩想的是,不去远圈了,就在市里找个工作,还是干老本行,当个裁缝,慢慢挣钱吧。”
弟弟不知道家里欠钱,更不知道將来还要给他盖房,结婚,生孩子,那又是一套新的债务。
我嘆了口气,同时也欣慰的点了点头,“中,在家隨便找个活,先慢慢干著吧,我这两年提提劲,多挣点。”
离开客厅去休息的时候,还是我和弟弟一个屋子,不是房间不够,是床不够,所以我们还得像小时候那样,躺在一起。
我躺在外边玩著手机,里边的弟弟也不吭声,我估摸著应该是睡了,侧头一看,正瞪著俩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著我的手机屏幕。
“咋不睡?”我侧头看向他。
“哥,你给我点钱吧……”他小声说。
我问道:“你要钱干啥?说实话。”
“想去上网,想买零嘴儿。”
有那么一刻我挺心疼,他从小到大就是捡我的衣服穿,父母几乎很少给过我们零钱,有一次他太想要一包话梅,跟父母慪了一下午的气,硬是没给买,还是我偷偷从饭钱里抠出来了点,给他买了一包。
我从钱包里抽出了五百块,递给了他,在他伸手接的时候,我说:“我给你钱,不是支持你去上网,你想吃什么,该买就买点,不要乱,不要给爸妈惹事,知道吧?”
家栋看到那五百块钱,眼睛都直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些钱,他接住之后跟我说:“哥啊,你在天津干啥哩?这么挣钱!我不想上学了,我也跟著你去挣钱吧。”
“啪!”
我反手一巴掌甩他脑壳上,尤其是听到他不想上学,想跟我去挣钱这句话,我都恨不得说一句:你以为挣钱很容易吗!这是你哥卖身子挣的钱!
小爱是对我太好了,没怎么让我感觉到屈辱,可要换一下性別,倘若我是家栋的姐姐呢?被一个老男人掰开腿挣来的钱,很光荣吗!
他不知道多少人为了挣钱而受过多少屈辱,他觉得人生几乎唯一一次的上学机会还不如几百块钱来的实在,所以我气。
我指著他的脸说:“我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你把学给我念完,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上职校,总之你不能去打工!”
家栋不懂我为何恼怒,就像我如他这般年纪时,也不懂父母劝我好好读书的苦心,很多人的开悟总是慢灾难一步,一步慢,步步慢,一辈子就这么慢下来了。
“记住了吗!”
“拿过来!”我一把夺回了他手里的五百块钱,他有听不懂的权利,我有强制执行的理由。
看著家栋认真点头,我逐渐消了气,“咱俩是打断骨头连著筋的兄弟,我不会坑害你的,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想了想,我还是把钱给他了,只不过给的是三百。
“睡吧,在家听妈的话。”
第八天,我要走了,换上了一身乾净衣服,我妈给我煮了一些鸡蛋,我爸帮我提著东西上了车。
关上后备箱门的时候,我刚打著火,父亲绕到了主驾驶的车窗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藏著事呢,我看得出来。
“爸,咋了?你说。”
他舔了舔有些乾的嘴唇,说:“木事,出门在外,开车稳当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笑了笑。
知子莫若父,他大概率知道这辆车不是我的,但他不问关於这辆车的一切信息,因为他知道,问了我也不说,非要让我说,我也是撒谎。
“中,我知道了。”
我刚准备掛挡,他单手扒在窗户边上跟我说:“恁孬蛋哥,你知道他为啥没来看你爷不?”
我愣了一下,“为啥?”
“他前年个,在西安,跟几个朋友,绑架了一个老头,被判了,恁姑不让我给別人说。”
记忆里,我那个孬蛋哥可风光了,早些年上学的时候,身边就妹子成群,刚下学的时候还染了一个全黄的头髮,往后梳个大背头,骑一个大摩托,后边带的都是年轻小姑娘。
即便他退学好几年,只要听到他是我哥,学校里就没人敢惹我,你想想那威名在学校里流传了多久吧。
父亲又说:“他之前是贴小gg?还是卖黄碟来著,具体我忘了,已经进去过一次,这都二进宫了,判的比较重,估计得十几年,出来都三四十了。”
我点点头。
“前两年,你还在上学的时候,我跟恁妈去洛阳了一趟,你还有印象不?”
“有,咋了。”
“俺俩去那找活干,你猜俺俩去的啥地方?”
“俺俩去的是监狱,在那教犯人做衣服,你都不知道,那犯人一有空就跟我哭著说,一天三顿喝凉水,都千万別犯法呀,师傅,你回家了好好教育一下你孩子,可千万別犯法。”
“那犯人要是做错事,动不动就挨电棍啊。”
坦白讲,我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是小孩了,父亲讲的这些话,我都懂。
中国人在语言方面的造诣绝对超越全世界,我们往往可以利用一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婉转的表达出自己的中心思想。
父亲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可能他怕我没懂,也可能是他太上心了,跟我直说道:“违法的事,可千万不能干啊。”
“中,我知道了。”
临走前,我掛上档,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吧。”
还是那句话,知子莫若父,对於我的脾气秉性,他太了解了,他知道我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知道我从小的野心就很大。
用老崔的话来说,我是一头狼,一头很难驯服的狼,老崔太欣赏我了,想留下我,继承他的衣钵和基业,这一切的前提是因为他也如我父亲这般,看穿了我。
在老崔眼里,我就是一把还未开刃的宝剑,他太想得到我了,所以他心甘情愿给我家业,心甘情愿把女儿给我。
在父亲眼里,我是一个一只脚踩在牢房里的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极力的拉住我另外一只脚。
在天才和罪犯之间,父亲只想让我做一个普通人,他不会介意我发財,只是担心我误入歧途。
我得承认,在我这棵小树长歪之后,在我得到了充分的肥料,开始肆意生长之前,父亲及时用一根丝线绑住了树干,虽然生长方向还是歪的,但不至於轰然倒塌,腐烂成一摊泥。
当车子离开村子,在盪起土气的小路上,像一只甲虫似的爬出那片流淌著金色麦浪的平原的时候,我看到了爷爷的坟头,像是一座焦黄的小山。
河南很多地方是没有山的,大地平的像是一张桌面,在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那略显突兀的一座座『小山包』,埋葬著平原人的一代代先祖,那是平原上的『最高海拔』。
春天,这张『桌面』冒著绿意盎然的光,有风吹来的时候,如果站在房顶看,会看见青色的麦苗在风的吹拂下,集体倒向一个方向,好似一道道青色的海浪在大地上涌动。
夏天,那一道道海浪从青色变成了金色,平原上的人喜欢这种顏色,因为它象徵著丰收。倘若深嗅一下鼻头,就能抽离出藏在空气中的麦香味。
秋天,风送走了海洋,不过平原上的风不暴烈,吹在身上的感觉,像一双柔软但又藏著一层薄茧的大手拂过。
冬天,白茫茫的大地上再无其他顏色,在万籟俱寂的深夜,擦掉窗户上的水汽往外看吧,这片土地上浮著一层银色的光,光禿禿的树枝上悄然开出了晶莹的冰凌。
平原上一年四季都在变,唯独那一座座『小山包』没变过,它们像是一个个蒸熟的玉米面窝窝头,矗立在这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上,永恆的感受著时间的流逝和子孙后代的变迁。
“爷,下次我再回来看你的时候,我一定出人头地!”我在心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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