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想明白了,爹在儿子面前被人当狗训斥,太耻辱了,但当时他就是显得那么平静。

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三姨夫还很穷,那会儿什么都不会,还做过我爸的服装学徒,我爸很照顾他,但他吃不了熬夜的苦,就不干了。出去混了几年之后,能说会道了,点子也多了,来bj两年不知怎么地就混成了甲方监理。

坦白讲,那时年少的我,理解不了三姨夫为何训斥他,直到寿宴上,依然还是处处针对我爸。

当时所有亲戚都围坐一桌,沙发上,凳子上都坐满了人,可那位置还是差一个,我爸站在那里,双手像是树先生那般侷促,一会摸摸后脑勺,一会抓抓屁股,抬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结果三姨夫很隨意的说了一句:“某事,让他谷堆(蹲)著吃吧,俺搁工地上都是谷堆著吃饭,稍微吃两口俺都得赶紧去上工哩!”

摆放著菜餚的不是桌子,是一张茶几,確实不高,蹲下能够得著。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那会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处处揶揄我爸,一点面子都不给。

亲戚里边最有威望的大姨说了一句,“咦!那咋能谷堆著吃啊!”然后大姨让我去隔壁邻居家里借一个凳子。

表弟承业屁顛屁顛的跑出去,给我爸搬来了一个凳子,上学时他就是我的跟屁虫,那时候我就罩著他。

“姨夫,你坐。”表弟还擦了擦凳子上的灰。

后来,承业跟著我混的风生水起,我做什么都愿意带上他,就是因为今天这一番举动。

这顿寿宴,我爸一句话都没说,全程低著头吃饭,只是过一会就摸摸左胳膊。

吃饭的时候,就三姨夫最活跃,他一会说工程进度,一会说自己儿子考上大学了,然后还拍著我的肩膀,跟我说:“亮,你小光哥可是大学生,啥都懂!以后跟著小光干,过两年我准备在老家投资个养猪场,现在猪肉多贵啊,到时候你跟著恁小光哥养猪吧,可挣钱了!”

“还有承业,毬!当服务员有啥前途?跟著恁小光哥混吧!”

“要不然,恁俩一辈子没出息!”

说实话,那两年他很红火,钱虽然没挣太多,但比大家都强。

表弟这时候还是一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就是闷著头炫吃炫喝,但我心里燃烧起了一团火,他凭什么说我一辈子没出息?

他儿子考了一个十八流野鸡大学就很牛?我不跟他儿子混我就註定没出息?这是什么逻辑。

很快我想明白了,他的话里没有逻辑,他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

我夹著菜不看他,冷声说:“谁比谁更有出息那可不一定,走著看吧!”

气氛猛的一下有些僵硬,在桌子下,父亲轻轻的顶了一下我的脚跟,我看向父亲的时候,他仍旧面无表情的在夹菜吃。

走的时候,三姨夫喊我爸妈一起,坐公司的车,我爸摇了摇头说:“俺还有点事,恁先走吧。”

等三姨夫走后,他带著我妈,站在公交站牌下,顶著烈日等公交,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湿透的灰衬衫贴在了后背上。

当天晚上,我爸回了老家,第二天我问起我妈的时候,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半个多月前,我爸从三米多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左肩膀脱臼一部分,並引发了肌肉粘连,他当时不知道,忍著疼一直在干活,可搬水泥是个体力活,他左胳膊吃不上劲,越干越疼,他又不捨得去医院看病,bj的医院对於他来讲,就像是奢华的星级酒店,他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他磨洋工,所以三姨夫对他愈发的討厌,直到回家拍片,那医生很感慨的说了一句:“你是真能忍啊,胳膊脱臼,还干了这么久的活儿!”

胳膊接上之后,我爸就迅速来了bj,没有休息,或者说不敢休息,用《让子弹飞》里的一句台词来说:哭?哭也算时间哦。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空表达悲伤或者喜悦,天堂和地狱都不会带给他们慰藉,在这物慾横流的人间,他们只有不断的奋力前进,才能保持在原地。

我带一点小心疼的跟我妈说:“胳膊脱臼,在家歇歇啊,著啥急啊!”

我妈说:“家里给你盖房,了十几万,现在还欠咱亲戚们七八万块,得还呀。你马上都该结婚了,到时候房子装修、家具、家电、见面礼、订婚、结婚,將来再要俩孩子,都是钱。”

这句话得乘以二,因为我下边还有个正在上学的弟弟。

那一刻,我对父亲的恨意忽然间消散了,他一个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男人,为什么会欠下七八万元的巨款?

因为在我们乡下,娶老婆得盖房子,有房子就容易娶老婆。

那房子是给我盖的,我不恨他了,我开始恨自己了。

小时候我装生病不想去上学,而此刻父亲却装健康去上班,我迟滯的醒悟到——蚂蚁能搬起比它自身重四百倍的东西,但人们的目光总匯聚在它渺小的体型上。

在以前很多的岁月里,我对他並不那么尊重,甚至带著一丝鄙夷,在我看来他不够狠,又胸无大志,他的默默无闻让我对他不屑了很多年,同样的,他依旧用默默无闻让我感觉到了惭耻。

“妈,那我以后工资都给你吧,儘量早点把咱家的帐还了。”

我妈说:“木事,你挣的钱你留著吧,多吃点,吃好点,正是长个儿的时候。”

我都十七八岁了,她还说我正是长个儿的时候,不由得让我想起幼年时期,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坐在她面前,端著最心爱的塑料小红碗,一边往嘴里扒麵条,一边跟她说:“妈,以后我一定能挣很多钱!”

她笑著说:“中!”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那时我在小伙伴的攛掇下,拿树枝颳了一辆桑塔纳的车漆,人家打听到我家之后,堵我家门,我妈一直跟人家说好话,虽然也没刮的很严重,但人家就是不依不饶,这事我家理亏,我爸赔了50块,九几年,那时候做一条裤子的工价,只有8毛钱。

回过头来我爸准备打我的时候,她护住了我,还给我洗了洗手,用我最喜欢的小红碗,盛了一碗麵条,我当时的想法是——我以后要挣很多钱,我妈就不用跟他们说好话了,我爸也不会打我了。

此刻我信誓旦旦的说:“妈,你看吧,將来咱家过的一定比他们都强!”

“我一定比他们更有出息,我要所有人都高看我们一眼!”

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话,她似乎永远对我充满了信任。

她说:“中!”

第三天,下早班后,我特意去了一趟富力城。

在地下停车场里找我爸的时候,在一片散乱的水泥袋子上,我看见了他。

他端著一碗早上用清水煮过的麵条,上边撒了一些盐,正狼吞虎咽的吃著,看见我的第一时间,他下意识想把塑料饭盒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对了,那个塑料饭盒也是我妈从垃圾袋里捡回来的,不脏也不坏。

“你咋来了?”他很诧异的问我。

本来我是想问问他胳膊怎么样了,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我忘了我怎么回答的,那时我蹲在他对面,听他跟我说:“打工木有出息,你再忍忍,等咱家还完了帐,我送你去郑州的服装学校,学样板设计,当设计师,坐空调屋里,一个月一万多块。到时候我这一身手艺也都教给你,別打工了,挣不了大钱。”

仰人鼻息,拾人牙慧的痛,他不懂吗?他懂,只是他忍著,他不说,他不想我也再仰人鼻息,拾人牙慧。

走出地下车库的时候,我不停的用袖子抹著眼泪,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奇怪且急匆匆的看我一眼。

bj的眼泪多的去了,我这几滴算什么。

前几年有个很火的段子,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做生意又不会,就只能靠偷电瓶车来维持生活啦。哎哟,这里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这里(看守所)。

我很负责任的讲,所有艺术作品,全是来自生活,人的想像力都有极限,不可能想像出自己完全未见过未经歷过的事情,那位偷电瓶车的周某人,绝对遭受过无数次社会的拷打,要不然他就说不出这几句传世经典。

从这天起,我开始闷闷不乐,因为父母把塌下来的天,顶在了他们快要折断的脊背上,原本我以为他们很幸福很快乐,当我意外掀开了一角,看到了他们的真实模样后,我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我生出了挣钱的心,可我这只还未长出尖牙利爪的幼兽,不知该怎么做。

而小灰我俩之间的危机,也愈发的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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