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索尔往事
270年前:索尔城·瘟疫之始
几天。仅仅几天前。
索尔城的城门还在高仑眼中闪烁著令人心安的、包铁的橡木光泽,城垛上飘著李奥瑞克家族那雄狮咆哮的猩红旗帜。空气里还残留著烤麵包的焦香、劣质麦酒的酸气、马粪的土腥,以及无数人挤在一起生活所特有的、带著体温的浑浊暖意——那是“活著”的味道,嘈杂、混乱,却生机勃勃。
难民们麻木绝望的脸上,在踏入这座石砌的、看起来坚固无比的庇护所时,曾短暂地掠过一丝名为“希望”的微光,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真实存在。
雷纳德领主,那位宽厚得近乎迂腐、被沉重的责任压弯了脊背却依旧挺直脖梗的老人,在踏入城门时,甚至不易察觉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的老友李奥瑞克领主,那位以豪勇闻名的北境守护者,张开双臂迎接了他们,那洪亮的笑声曾短暂地驱散了逃亡路上的阴云。安提亚的灰烬,似乎终於可以被埋葬在身后了。
现在?
高仑的指甲深陷箭垛缝隙,仿佛要抠穿石头,用疼痛確认这不是噩梦。胃袋被无形冰手攥紧,每一次痉挛都涌上胆汁的灼烧感。视野边缘发黑,他拼命眨眼想抹去眼前的景象——索尔城正在蜕皮。
几天前还蒸腾著人烟气味的暖湿空气,此刻凝成甜腻的尸胶。它黏在喉咙深处,是腐烂玫瑰混著生锈齿轮的滋味。街道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搏动的黄绿色沼浆,浮油折射著晦暗天光,像巨兽溃烂的腹腔。气泡在表面破裂,发出湿漉漉的吮吸声。
广场中央,人群正举行著扭曲的诞生礼。
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喉咙里滚著“嗬嗬”低哮,手指疯狂抓挠著渗血的双眼。不远处,披著李奥瑞克纹章残甲的士兵將手臂探入燃烧的门框,焦肉气与解脱般的喟嘆在火光中升腾。
墙角阴影里,高仑的视线被牢牢钉住——一个腹部鼓胀如临盆的母亲。薄如蝉翼的皮肤下,不自然的蠕动清晰可见。她时而痉挛收紧怀抱,时而僵如石雕,指甲在婴儿襁褓上划出无意识的血痕。
高仑猛地闭眼。黑暗里反而烙下更清晰的图景:溃烂的城池在吮吸活人,如同沼泽吞噬垂死的麋鹿。牙关撞击的咯咯声在颅腔迴荡,像为这座城市敲响的骨铃。
“酒...达沃斯...”他翕动的嘴唇尝到铁腥味。雷纳德的责任、安提亚的墓碑——所有枷锁在纯粹原始的生存欲前寸寸崩裂。石缝的冰冷透过指甲刺入骨髓,此刻却像唯一能抓住的现实锚点。
高仑死死扒著內城一处塔楼冰冷的箭垛边缘,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石缝里。胃袋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住,剧烈地抽搐、翻搅,酸腐的胆汁混合著无法消化的恐惧,灼烧著他的喉咙。他想呕吐,想尖叫,想把眼前这幅活生生的、蠕动的地狱绘卷从眼球上狠狠抠下来!
索尔城,死了。
不,比死更可怕。它在腐烂,在尖叫,在一种无法理解的、粘稠的疯狂中沸腾、融化!
空气中那股几天前还代表著“生机”的浑浊暖意,此刻已彻底发酵、变质,成了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毒瘴。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腐烂气息,如同成千上万朵巨大尸在烈日下同时爆浆,死死糊在鼻腔和咽喉深处,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腐败的內臟脓液。这甜腻之下,又翻滚著刺鼻的、如同金属锈蚀又混合了硫磺的恶臭,像无形的手扼住气管。
目之所及,没有一寸土地是乾净的。
街道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仿佛具有脉搏的、不断搏动的黄绿色沼浆。它吞噬了石板间的最后缝隙,在阴影处匯聚成更为粘稠的深潭。诡异的油光在表面流淌,无数气泡不断无声地生成、破裂,只留下潮湿的吮吸感瀰漫在空气里。
曾经人声鼎沸的集市广场,如今是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祭坛。形似人形的“东西”在其间无意识地挣扎、倾倒、互相吸附,如同被无形流沙吞没的生灵。他们的皮肤呈现一种被浸透的、醃肉般的质地,遍布著令人不安的、鼓起的斑点或肿块。一些“东西”的眼眶里嵌著的並非眼球,而是浑浊的、仿佛蒙著浓雾的劣质玻璃珠子;另一些则闪烁著蛛网般裂开的、充满纯粹毁灭渴望的非人光芒。
“嗬…肉!新鲜的…!”一个依稀可见麵包师围裙残片的身影,发出不成调的喉音。他踉蹌著扑向墙角一团微微颤抖、尚能发出微弱呜咽的轮廓,焦黑弯曲的手指如同枯爪,向那呜咽声源盲目而贪婪地探去。
“烫…烧掉…脑子里的…东西…”另一侧,一件附著李奥瑞克家族徽记碎片的残破甲冑內,某个存在正將自己的肢体伸向燃烧的门框。火焰舔舐之处发出嗤响,奇异的、混合著极端痛楚与扭曲解脱的嘶声撕破了空气。
高仑的目光被死死钉在广场一隅。阴影中,一个肢体轮廓因腹部极不自然的膨胀而变形,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似乎有无数不可名状的活物在剧烈地衝撞、翻腾。她痉挛般地搂紧怀中一个极小的、不断渗出不详液体的襁褓包裹,时而对外发出野兽般的喉音警告,时而又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般的空白。
在那死寂的间隙里,她那指甲缝凝结著深色秽物的手,正以一种缓慢、僵硬、却带著绝对力量的方式…向內收紧。
高仑猛地紧闭双眼!然而黑暗只是將这超越理智所能承载的混沌图景,更加清晰、滚烫地烙印在视网膜背后!他如同暴风雨中一片即將碎裂的枯叶,冰冷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粘腻地裹住每一寸想逃离的皮肤。牙齿不受控制的战慄在颅腔里轰鸣,恍如为这座將死之城敲响的挽钟!
逃!必须逃!
达沃斯!那家混杂著廉价脂粉与麦酒甜腻气味的老旧妓院!那些醉醺醺的调笑和短暂麻痹神经的酒精!才是这残酷世界里唯一的“真实”!至於责任?安提亚的灰烬?雷纳德领主那压弯了脊背的身影?全都像脚下粘稠的沼浆般令人作呕、避之不及!活著!仅仅是不受折磨、毫无重负地活著!这就是此刻充斥他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剥去所有偽装的原始渴求!
“仁慈的诸神啊…”身边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著绝望颤音的嘆息,如同垂死者的最后祷告。
高仑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是雷纳德领主。
老人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另一个箭垛前,宽阔的背影曾经像山一样可靠,此刻却佝僂得仿佛隨时会被这无形的恐怖压垮。他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浓重青黑色眼袋里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下方炼狱般的街道,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惊骇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扶著冰冷石壁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著死白,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衰老鬆弛的皮肤下暴凸、跳动。那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象徵著威严的灰白头髮,此刻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缕黏在脸颊上,更添狼狈。
高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著雷纳德领主那剧烈颤抖的、几乎要捏碎石块的视线望去——
在下方那片疯狂蠕动的脓液沼泽边缘,靠近內城门洞的阴影里。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拄著一柄巨大的、沾满粘稠污秽的战锤,勉强站立著。他身上那件象徵北境守护者权威、镶著金边的厚重板甲,此刻沾满了黄绿色的污秽和暗红的血污,曾经闪耀的雄狮纹章被污秽覆盖,扭曲变形。头盔早已不知所踪,露出一张高仑曾在欢迎宴会上见过的、属於李奥瑞克领主的、刚毅而豪迈的脸。
但此刻,那张脸…已非人。
半边脸颊像融化的蜡一样塌陷下去,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部分顎骨,暗绿色的粘稠液体如同蠕虫,不断从塌陷的皮肉深处和空洞的眼眶里缓缓渗出、滴落。完好的那半边脸,肌肉也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仅存的那只眼睛,瞳孔已经扩散成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蒙著一层油亮的、仿佛昆虫复眼般的薄膜。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著,似乎在重复某个词,却只能发出漏气般的“嘶…嘶…”声。那庞大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有更多的污秽和腐烂的皮肉碎屑从他甲冑的缝隙中簌簌掉落。
雷纳德领主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心肝被撕裂的、短促而痛苦的呜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他死死抓住箭垛,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高仑甚至看到一滴浑浊的泪,迅速滑过老人饱经风霜、刻满痛苦的脸颊,消失在灰白的胡茬里,快得仿佛错觉。
希望?
高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紧。
雷纳德领主带著他们逃离安提亚的焦土,跨越千山万水,用无数条性命铺就的道路,抵达的所谓“希望之地”…
竟然…是…更深的…绝望!
这座用仁义和承诺构筑的避难所,此刻成了比安提亚战场更恐怖、更令人作呕的炼狱熔炉!连李奥瑞克领主那样的雄狮,都变成了…变成了那副在污秽中挣扎蠕动的怪物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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