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稍散,朱元璋从水里捞起镰刀头。水珠顺著冰冷的铁刃滚落,露出下面雪亮森然的刃口。刀身轻薄,线条流畅,弧度优美,靠近刀柄处再无一丝多余的厚重,只在刃口处凝著一线令人心头髮冷的寒光。
他掂了掂,分量轻盈趁手。他隨手从旁边抓起一把乾草,手腕轻轻一抖!
“唰!”
草屑无声飘落。乾草齐齐断开,断口平滑如镜。
朱元璋看著手中这把轻快锋利的镰刀,又看看水桶里沉在底下的、自己先前打的那把厚重如砍刀的“镰刀”,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先是有点僵硬,隨即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阵洪亮酣畅的大笑,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好!这才叫镰刀!”他举著那把新镰刀,像举著一件稀世珍宝,眼中再无半分阴霾,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光芒,“割麦如割敌,刃快才是真章法!痛快!痛快啊!”他重重拍了一下朱明的肩膀,拍得朱明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旁边的煤堆里。
朱明揉著生疼的肩膀,看著朱元璋畅快淋漓的笑容,再看看那把闪著寒光的薄刃镰刀,悬著的心终於彻底落回肚子里,也跟著嘿嘿傻笑起来。
徐达紧绷的脸上,也终於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纹路,那是一种看到猛虎终於收起利爪、学会用另一种方式狩猎的欣慰。他默默转身,拿起朱明之前那把镰刀头,也放到砂轮上,开始最后的打磨。
棚外的天色早已暗透,墨蓝的天幕上缀满了星子。铁匠棚里炉火熊熊,映照著三张汗水晶亮的脸庞。风箱不知疲倦地喘息,锤声叮噹,火星飞舞,磨石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星光照著远处的山峦轮廓,也照著更远处,那座沉默在重重宫闕深处的皇城。
紫禁城,东宫书房。
灯烛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的森严和寂静。空气里瀰漫著上好的龙涎香,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属於权力巔峰的冰冷气息。
太子朱標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烛光映著他年轻却已显出几分沉凝的脸庞,眉宇间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刚刚批阅完一摞厚厚的奏章,指尖还残留著墨跡的微凉。
一名身著寻常褐色布衣、气息內敛如石的中年男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前丈许之地,躬身垂首,双手捧著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
“殿下,北镇抚司密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入玉盘。
朱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包袱上。“讲。”
“遵旨。”褐衣人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几块乌黑、坚硬、带著明显烧灼痕跡和特殊刺鼻气味的石头块。“此物,乃应天府治下,江寧县所属,平山村一带山民所用之『新炭』。据密查,此物並非寻常木炭,乃以石炭秘法烧制而成,俗称『焦炭』。”
“焦炭?”朱標眉心微蹙,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前倾了倾。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冷坚硬的黑石块。触感粗糲,带著一种矿石特有的沉重感。他拿起其中一块,凑到鼻尖。一股浓烈、混杂著硫磺和焦糊的刺鼻气味,瞬间冲入鼻腔。
褐衣人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稟报:“此物火力极猛,远胜木炭。平山村村民,以此物为薪,配以新式鼓风之法,於村中私设炼铁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著千钧之力,“所出之铁…据暗眼所见,其色泽、质地,异於寻常村铁。”
朱標捏著那块冰冷焦炭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焦炭粗糙尖锐的稜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
书房內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嗶剥声。
朱標的目光,如同凝冻的寒冰,牢牢锁在掌中那块乌黑、沉重、散发著不祥气息的焦炭上。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那刺鼻的气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思绪。
炼铁?
新炭?
石炭秘法?
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激起层层叠叠、寒意森森的涟漪。
他缓缓抬起眼,视线从焦炭移开,投向书案前那片被烛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空地。眸子里,所有属於太子的温和与疲惫都已褪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查。”
一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
声音不高,却冷硬如铁,带著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如同冰锥坠地,碎裂无声,寒意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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