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老式上海牌轿车,卷著尘土,停在了工地外围的公路上。

车门打开,一个穿著灰色涤卡干部服、梳著油亮分头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身后跟著两个同样干部模样的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脸色严肃,目光扫过喧闹的工地,眉头紧紧皱起。

“谁是负责人?”

中年男人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官威。

陈光明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了上去,“我是陈光明。请问领导是?“

“我是霞浦县工商局的王科长。”中年男人掏出工作证晃了一下,语气生硬,“接到群眾反映,说你们在这里无证施工,大面积破坏滩涂环境?手续呢?规划许可、施工许可、工商登记,都拿出来看看。”

王科长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著陈光明和他身后这片初具规模的工地。

海风似平在这一刻都变得冰冷刺骨起来。

陈光明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王科长带来的寒意,瞬间冲淡了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气氛。

號子声停了,劳作的人们纷纷直起身,不安地望过来。

周建国、周大山、李阿土等人下意识地围拢到陈光明身后,眼神里带著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在异地他乡,面对穿著制服、代表官方的人,底层百姓天然的敬畏感难以避免。

陈光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原来是王科长,失敬失敬,您看,这海风大,灰也大,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这刚收拾出两间能避风的屋子,要不请几位领导移步,喝口热水,我慢慢跟您匯报?”

他姿態放得很低,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那排刚修缮好屋顶、刷了白灰的盐工宿舍中相对最完整的一间。

那里临时布置成了简陋的办公室兼接待室。

王科长瞥了一眼那间低矮的平房,又扫了扫陈光明和他身后那群满身泥浆、眼神却透著劲的工人,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他带著两个手下,踩著碎石和泥土,走进了那间飘荡著新鲜石灰味和木头潮湿气的屋子。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两张旧桌子拼成会议桌,几条长条凳。

陈光明亲自提来煤炉上烧开的水壶,给三位干部倒了开水。

余安机灵地拿出从福鼎带来的、没捨得拆封的一包好茶叶,小心地泡上。

“王科长,各位领导,请喝水。”陈光明將茶杯递上,这才坐下,態度诚恳,“您刚才问手续的事,我正要跟您匯报,我们在这边施工,確实有些匆忙,但绝不是无证乱来。”

他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袋,取出几份盖著红印的文件,双手递到王科长面前。

“这是三沙镇企办和我们签订的《废弃盐场土地使用权转让协议》,镇政府和企办的公章都在上面,转让用途明確写著用於建设供销、仓储及海產品初加工设施。这是我们的付款凭证,首期六千块。“陈光明指著关键条款和收款章。

王科长接过文件,仔细看了起来,眉头依然紧锁,但眼神里的锐利稍减。

他显然没料到对方真能拿出镇一级的转让协议和付款证明。

“只有土地协议不行!”王科长放下协议,语气依旧严厉,“土地是土地,建设是建设,在集体土地上搞这么大建设,有没有县计委的立项?有没有城建局的规划许可和施工许可?有没有在工商局办理分支机构登记?程序都不走,就敢动工?知不知道这是违规?

破坏滩涂环境,造成水土流失,这个责任谁来负?“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砸下。

旁边的周大山等人听得心头髮紧。

李阿土忍不住想开口辩解,被余安用眼神制止了。

陈光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和恍然大悟,“哎呀,王科长批评得对!是我们考虑不周,太心急了点!”

他立刻检討,“主要是镇里赵主任说这块地是工业用地,我们建供销仓储点属於配套,镇里就能批,加上我们想著儘快把点建起来,好收购霞浦渔民兄弟的海货,解决他们卖货难的问题,也能把浙南的好东西运过来,就没想那么复杂,以为按镇里要求办就行了,真是对政策学习不够,给领导添麻烦了!”

他巧妙地把责任部分归咎於对地方政策理解的偏差和对帮助当地渔民的急切心情上,同时再次点明项目的正当性和利民性。

接著,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恳切:“不过王科长,您看我们这摊子已经铺开了,这么多工人,这么多材料都堆在这儿了,如果现在停下来,损失实在太大了,不仅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工人没饭吃,答应渔民收购海货的事也得黄,这—这不是给地方添乱吗?”

陈光明观察著王科长的表情,见他虽然还板著脸,但眼神有了一丝鬆动,立刻趁热打铁“我们立刻补办,该走的流程,一项不落,县计委、城建局、工商局,我们马上去跑,需要什么材料,我们立刻准备,该交的费,该补的手续,我们绝不含糊,只求领导能高抬贵手,让我们边干边补,给我们一个改正的机会!”

“我们保证,所有建设一定符合规范,绝不破坏环境,您看这滩涂,我们平整的都是硬地,废料都集中堆放,准备运走,绝不敢乱丟污染海水!”

他指了指窗外热火朝天却井然有序的工地。

工人们显然得到了暗示,干活更加卖力,清理出的杂物也规整地堆放在指定角落。

王科长沉默著,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有喝。

他似乎在权衡。

镇里的转让协议是事实,对方认错態度好,承诺补办手续,项目也確实能带动本地海產销售——这些是积极因素。

但贸然开口子允许边干边补,也是有风险的。

这时,站在王科长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年轻办事员,似乎认出了什么,小声在王科长耳边嘀咕了几句。

王科长眼神微微一动,再次看向陈光明:“福鼎那个直销店,是你开的?卖光明牌皮鞋那个?”

“是,王科长您知道?”陈光明心中一喜,连忙点头,“我们在福鼎直销店是合法经营,执照齐全,信誉绝对有保证!“

“嗯。”王科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长海在闽东商业系统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能人。

他放下茶杯,脸色终於缓和了一些:“陈老板,创业不容易,我们理解,但规矩就是规矩,这样吧,你们立刻停工!“

“王科长—”陈光明心头一紧。

“听我说完!”王科长摆摆手,“停工不是不让你们干了,是让你们立刻去县里,找相关部门,该申报申报,该补办补办,我会跟局里匯报情况,在你们把所有合法手续办齐之前,绝对不能再动砖一瓦,否则,就不是停工那么简单了!”

他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再来检查,如果看到还在施工,或者手续没进展,那就別怪我们依法办事,强制拆除,没收工具材料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谢谢王科长指点,我们立刻去办,绝不再违规施工!”陈光明立刻站起身,態度无比端正地保证道。

能爭取到三天缓衝期和补办的机会,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送走王科长一行,工地上压抑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但停工的命令,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有人已经低声骂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竟然举报他们。

而且在老家的时候,他们建的厂子也不少了。

还是第一次被拦下来,还要各种审批和要求。

陈光明也蹙著眉。

他也没想到这边竟然这么严,是他大意了。

“光明哥,怎么办?真停?”余安焦急地问。

停工三天,不仅耽误工期,工人的吃喝都是钱。

“停,表面必须停!”陈光明脸色认真,“王科长说三天后来检查,那我们就做足停工的姿態给他看,但活不能真停!”

“林正,你骑自行车,立刻去霞浦县城,找邮局打电话,让胡青山动用所有关係,火速將我们瑞安厂、马屿批发中心、龙港供销总站所有的工商登记、税务登记、资產证明文件,全部复印盖章,用最快速度送过来。”

“余安,你跟我现在就去县城,兵分两路,我去县计委,你去城建局,带上三沙镇的土地转让协议和付款证明,还有我们福鼎店的执照,先探路,问清楚需要什么材料,把表格拿回来!”

“大山、阿土,工地表面停工,让兄弟们把工具都收好,別摆在明面上,但內部的活儿不能停,该清理场地的,转到宿舍区后面去干,该整理材料的,在屋里干,仓库那边,把屋顶最后几片瓦先盖好,从里面钉椽子加固,外面看不出来就行,记住,低调,千万別再被抓到把柄!”

“建国叔,你带几个老师傅,仔细研究下城建局可能要求的建筑规范,特別是海边防风防潮的要求,我们按最標准准备方案,材料要选最扎实的!”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迅速地发出。

温州人骨子里的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的四千精神在这一刻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工地上,喧囂的號子声消失了,但另一种无声的战斗,在紧张地进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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