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他引著两个同样风尘僕僕、面孔黧黑、挑著半空箩筐的汉子走了进来。

这两人比周大山他们更显憔悴,眼神里带著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陈老板,这两位也是老乡,听口音像是平阳麻步那边过来的。”林正介绍道:“在门口转悠半天了,听人说咱这儿给担保办照,有仓房落脚,就跑来问。“

为首的汉子约莫三十多岁,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带著浓重平阳口音的官话急切地说:“陈老板,俺们——俺们一伙四个人,从鰲江边上过来的,在家也是做点小鞋面、缝纫零活。”

“家里实在没活路了,听说闽地山多,想著挑点针线发卡进来碰碰运气,可—太难了!”他声音沙哑,带著和周大山当初一模一样的无奈,“没证,箩筐轻,本地货郎抱团压价,还——还被人掀过担子,盘缠快耗光了,听说您这儿能帮咱温州老乡——”

他话没说完,另一个更年轻的汉子急急补充:“对,陈老板,俺们听管阳那边歇脚的老乡说的,说周师傅他们跟了您,箩筐里装上了光明牌的好鞋,能堂堂正正走街串巷了,俺们—俺们也想跟著您干,求您给条活路!”说著,他竟有些哽咽。

陈光明站起身,亲自倒了两碗开水递过去,用的是温软的瑞安腔:“坐下说,坐下说。都是出门在外討生活的老乡,不容易。”

他看著眼前两张写满困顿却仍透著一股子不甘认命劲头的脸,又看看旁边精神焕发的周大山等人,心中那股激赏再次翻涌。

这困境,这寻找出路的韧劲,他太熟悉了,这分明就是前世记忆中,无数温州同乡在时代夹缝中奋力挣扎、最终抱团取暖的雏形!

他眯起眼睛,前世记忆中那篇关於温州“四千精神”的文章內容清晰浮现。

“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

这不正是眼前这群人的真实写照吗?

时代浪潮裹挟下,被產业升级误伤却又顽强寻找出路的一批人。

他们身上有浙商敢闯敢拼的韧劲,缺的只是一个支点和方向。

而现在,福鼎这个小小的直销店,这个由温州老乡织成的移动销售情报网,不正是在提供这个支点吗?

“想换个活法?不再做那担惊受怕、被人摔得满山跑的野货郎?想不想背上印著光明牌子的箩筐,堂堂正正走街串巷,卖的货硬气,挣的钱踏实?”陈光明问出了当初问周大山的话。

两个新来的汉子猛地抬头,和周大山当初的反应如出一辙,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地点头:“想,做梦都想,陈老板,俺们啥也不说了,您指东,俺们绝不往西!”

陈光明脸上露出笑容,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走到桌边,拿出那份曾用於招募本地货郎、后又用在周大山他们身上的“光明货郎加盟计划”草案。

这份草案,经过周大山他们的实践,已经变得更加厚实。

“林正,再拿些纸笔来。”陈光明吩咐道,隨即看向屋內所有的温州货郎。

先来的周大山一伙,新到的平阳老乡,眼神扫过每一张黝黑却充满渴望的脸。

“咱们温州人,能吃苦,脑子活,这是老天爷赏饭吃,但在这闽省地界,甚至以后到其他地方,单打独斗,就是散沙,风一吹就散,本地人排挤,寸步难行!“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所以,光是一个加盟计划』还不够,咱们得抱团,抱得比现在更紧,要把这光明货郎』的根,扎得更深,蔓铺得更广,让后来再到的温州老乡,一踏上闽地,就知道有个地方,有自己人,能落脚,有活干,有靠山!”

他拿起笔,在原有加盟计划的核心条款旁边,开始增补新的內容。

担保办证,仓储共享,物流支撑,统一配货,品牌保障,统一培训,信息互通。

接著,他写下了新增的、最关键的两条。

同乡互助。

凡持温州地区户籍、经光明直销店核验身份加入之货郎,视为同乡兄弟。

遇本地货郎排挤欺压、地痞滋扰、路途伤病等情,就近之同乡货郎有义务援手,並及时报知直销店。

直销店视情况出面交涉或提供必要帮助。

欺辱一人,即欺辱全体。

还有资源共享,优先吸纳。

直销店及后续可能设立之代销点、分仓,优先聘用温州籍可靠老乡。

新到闽地、欲从事货郎营生之温州同乡,由已加入之老乡引荐担保,经直销店核实身份及品性,可优先纳入加盟计划,享受上述条款权益。

一带,老乡帮老乡!

陈光明一边写,一边逐条解释,用的是最朴实的语言。

没有“商会”这个宏大的名词,但字字句句,都在构建一个基於同乡情谊、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紧密互助网络。

这就是他根据前世记忆,结合当下实际,顺势而为的“同乡人互助会”雏形—温州商会的胚芽。

陈光明写完最后一条,放下笔,目光扫视全场,“但这次,咱们按的更不止是买卖的手印,是咱温州同乡,在这闽地山头,互相帮扶、一起闯荡的手印!谁愿意?“

“愿意!”

“俺们干!”

“陈老板,您指东,我们绝不往西!”

“老天爷开眼,总算找到组织了!”

狭小的房间里瞬间沸腾了。

周大山第一个站起来,黝黑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沾上红印泥,重重地摁在那张写著新条款的粗糙纸面上。

新来的平阳汉子也激动地挤上前,学著周大山的样子,郑重地按下了手印。

隨后,其他货郎一个接一个,黝黑、粗糙、沾著泥土或老茧的手指,带著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承诺,在纸面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印记。

看著那些郑重摁下的红手印,看著一张张被希望点燃的脸庞,陈光明知道,一张由温州老乡织成的、比单纯销售情报网更牢固的移动互助网,成了。

它不仅销售商品,更传递信息,凝聚乡情,互相支撑。

这不再是简单的加盟,这是在外漂泊的同乡人自发凝聚成的根须网络,是光明牌扎得更深的根基。

事情定下后。

周大山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著那张印著鲜红手印的“光明货郎加盟条款”。

接下去几天,大家的难题解决。

同时,同乡互助会的消息也传开了。

这天大早,林正刚开门,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甌语喧譁,比前日更甚。

林正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货单,探头望去。

只见樟树下不再是七八个汉子,而是黑压压二三十號人,箩筐扁担挤作一堆,男女老少皆有。

几张略显稚嫩又带著长途跋涉疲惫的面孔夹杂其中,几个妇人背著熟睡的幼儿,眼神里是与当初周大山如出一辙的茫然与探寻。

“陈老板,林经理!”一个眼尖的汉子看见林正,立刻用带著瑞安腔的官话高喊起来,“我们是水头镇来的,听说您这儿给咱温州人担保办证、分仓落脚、还有好货批,是不是真的?”

林正心头一震,连忙迎出去:“各位乡亲,先別急,进来说话,地方小,大家挤挤!”

他將这群明显是拖家带口的新来者引入后院。

本就拥挤的偏房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海腥味混杂著汗味和尘土气,空气都显得粘稠。

孩子们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地打量著。

陈光明闻声从前面店铺过来,看著眼前这超出预想的一幕,心中那股激赏再次翻涌。

“陈老板,俺叫李阿土,水头李庄的。”一个四十出头、骨架宽大的汉子作为代表挤上前,他身后跟著妻子和一个半大少年,“在家也是做鞋帮的,可镇上鞋厂倒了,活路断了,听说周大哥他们跟了您,在闽省站住了脚,一大家子就想著,能不能也来討口饭吃?”

他声音洪亮,又夹杂著生怕被拒绝的忐忑。

“陈老板,我们是永嘉桥头的,做点小纽扣。”另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也急切地开口,身边跟著两个年轻些的后生,眉眼相似,显是兄弟,“听隔壁村跑闽北的货郎回来说的,说您这儿有光明牌的好货,还给咱温州人担保办照,我们兄弟仨,挑担子没问题!”

“还有我们是南村的——””

“平阳萧江的——”

七嘴八舌的乡音此起彼伏。

他们像被时代大潮衝散的浮萍,本能地匯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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