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光缆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几个月、甚至几年来,积压在胸腔里的那股闷气一一被人窃取成果、被人当枪使、被人否决设想、经费被挪用、项目被刁难、眼看著心血化为乌有却无能为力的室息感——

像困兽一样在他胸中左衝右突,几欲破笼而出。

他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从喉管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嘶哑气流声。

陈春年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隔著铜锅里蒸腾的白气,那双年轻却仿佛看透世情的眼晴像铁鉤,紧紧鉤住了倪光缆几乎熄灭的魂火:

“咱老祖宗有句话,真金不怕火炼,是真金,它埋在粪坑里,被烂泥糊住了,它还是金子。”

他端了盖碗茶慢慢品著,思量著,突然嘆一口气:“想不到,一次认错人,涮一顿羊肉,就遇上您这糟心事。”

“真特么的闹心吶。”

“这样,我也不藏著掖著,本人陈春年,外號陈肥肠、陈辣酱,其他东西没多少,就剩下钱多了。”

他向前凑一下,淡淡说道:“我就琢磨了,这钱呢,光堆在那里,或者光自个儿往嘴里扒拉山珍海味,算个啥?嚼穀完拉出去还是一泡屎。得让它干点响炮仗的事儿。”

“您要是还不甘心,不甘心您琢磨了一辈子的宝贝疙瘩就这么完了,不甘心咱们自个儿的技术永远跟在洋人屁股后头吃屁·

“我帮您一把。”

倪光缆沉思良久,嘆息说道:“国之利器,不能交给私人手上。”

陈春年被嘻了一下:“好吧。』

“那你们清大方呢?不也在搞公私剥离,搞什么改嘛?”他问一句。

倪光缆还是很有顾虑。

陈春年眯一眯眼,心下明白,这位真是担心公器私用,最后损害的还是公家。

同时他也明白,这种顶尖级別的大事,就眼下而言,他一个人还真不能独吞,否则,

等到有些人反应过来,他陈肥肠绝对会成为一块別人口中的“陈肥肠』·

“叔,这样行不。”

陈春年喝一口盖碗茶,笑道:“我跟你们清大那边能源与动力系的杨主任熟悉,是朋友,一起合作过项目,回头您去找他谈一谈,咱几方共同出钱出人,再开一家科技公司唄。”

“你们出人,我出钱。”

“股份什么的都好说,反正我就为了让咱中国人的电脑技术不落后於人,不要再过几十年,还特么的靠著別人的晶片过日子。”

“当然,清大那边不愿意,那也没关係,我自已成立一家科技公司也行。”

“至於这个公司的名字,我刚才已经想好了,就叫华芯公司吧。”

“我陈肥肠是个粗人,卖卤肥肠发家致富,赚那么多钱能干嘛?不如拿一部分利润出来,为咱妈做点啥。”

“不求能赚多少钱,就为能儘快研製出属於咱自己的中国芯“.......

倪光缆的呼吸停滯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耳边鼎沸的人声、筷碗碰撞声、铜锅的“咕嘟”声所有声音都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消失不见。

只有“华芯”、“中国心”这几个字,像九天惊雷,带著万钧之力,狠狠地劈在他布满阴霾的心湖深处。

几个月来的愤、绝望、被掏空般的疲惫、被背叛的屈辱所有沉重黑暗的淤泥,

被这骤然闯入的光明和滚烫彻底炸开、翻搅。

一股无形的电流从尾椎骨直衝天灵盖,让他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炸起。

氮盒上升的白气,仿佛不再是羊肉锅的热气,而是熊熊燃烧的炉火,是融化寒冰的熔岩!

他感觉自己端著茶碗的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碗沿“嗒”地一声轻响,碰到了牙齿。他猛地低下头,像是在逃避这灼人的光亮,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

那碗沉甸甸的、温热的八宝茶,此刻变得滚烫无比。

他没有立刻回答陈春年灼灼的逼视,只是极慢、极慢地放下了茶碗,动作带著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然后。

在一阵沉默中,他伸出那只因长年累月实验、拿铅笔和绘图工具而布满硬茧和老茧的手一一那只写出了多少复杂公式、焊接过多少精密电路的手一一却颤抖著,极为吃力地,

摘下了鼻樑上那副厚厚的、度数不浅的瑁框眼镜。

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撩起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磨破的老蓝布大褂的下摆,那带著身体微温的布料,

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镜片。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玻璃镜片,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这个动作重复了很多遍。

仿佛要將这镜片上模糊不清的雾靄、积年的疲惫、屈辱带来的阴、长久以来隔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那道可悲鸿沟·

统统都擦去。

擦得乾乾净净。

终於,他觉得擦透了。

重新戴上眼镜,视线骤然清晰。

透过那擦得亮的镜片,他抬起眼皮,很认真的审视著眼前这个小伙子,陈春年,陈肥肠。

他什么慷慨激昂的话也没说,

没有拍案而起。

没有歌血为盟。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吸得很深很深,似乎要將这东来顺里所有滚烫的空气都吸进肺腑深处。

然后,他伸出那只擦过眼镜的手,重新端起了面前那碗八宝茶。沉甸甸的茶碗,温热的杯壁烫著他的掌心,带著一种令人踏实的重量感。

他抬起碗。

没有看陈春年。

目光似乎穿透了沸腾的铜锅,穿透了鼎沸的人声,穿透了窗外无边的风雪,投向了一个未知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远方。

接著,他仰起脖子。

琥珀色的、泛著温润光泽的八宝茶水,混杂著深红的枣肉、饱满得几乎裂开的桂圆、

细小的枸杞颗粒·.·顺著他的喉咙,滚滚而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著滚烫、甜蜜、苦涩、酸楚、以及某种终於破冰而出的毁灭与重生感的洪流,瞬间从五臟六腑燃遍四肢百骸。

“行。”

他淡淡说一句,眼圈一红,再一次摘了眼镜,用他旧而乾净的袄下摆,轻轻擦拭著镜片:“我答应你。”

桌上的铜锅。

依旧“咕嘟咕嘟”欢快地沸腾著。

陈春年挺直了腰杆子,呵呵笑著,朝著不远处的服务员喊一声:“小二,上酒!”

【ps:太不容易了,改了又改,终於放出来了。感谢cctv,感谢读者老爷-和李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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