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一顿涮羊肉

窗外风雪呼號,拍打著东来顺老店厚厚的帘子,那沉重的布帘微微晃动,却隔绝不了店內鼎沸的人声与滚烫的暖流,

悬顶的老式吊灯投下暖黄的光晕,映照在亮的紫铜锅子上。

炭火隔著鏤空的紫铜围子烧得正旺,锅里的清汤“咕嘟咕嘟”翻腾著蟹眼大小的水泡,白气氮氬而上,裹挟著羊肉的鲜香、芝麻酱的醇厚,还有一丝木炭燃烧特有的烟火气儿。

陈春年对面的藤椅上,倪光缆佝僂著背,沉默地坐著。

他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肩头已露出灰蓝底布的旧袄,在暖黄的灯光下更显寒酸。

碗里的三炮台盖碗茶升腾著热气,红枣、桂圆、枸杞沉在碗底,像一点微弱的希望。

他盯看对面年轻人麻利地给自己拌调料。

那小碗芝麻酱褐黄油亮,一看就是头遍小磨香油泼的底。

陈春年用小勺尖儿,挑起一小块酱豆腐红腐乳,放在青小碟里细细碾开,那酱红色的腐乳汁便像儿似的散开。

他又用小勺从另一个小碗里,小心地前出一点韭菜酱,滴在麻酱中央。

接著,点入几滴鲜亮透红的辣椒油,最后抓起一小撮切成碎末的新鲜荒荽(香菜),

青翠欲滴地撒了上去。

手腕几转几拌,一碗咸鲜微辣,层次分明的特製麻酱就调好了,推到倪光缆面前,

动作行云流水,带著一种市井特有的讲究。

“叔,试试我这秘方?吃咱北平涮羊肉,七分在肉,三分在料。”

陈春年笑著,自己也麻利地捲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腕。他利落地抄起长筷子,夹起一大筷子薄如蝉翼、粉嫩透亮的“磨襠”羊肉片。

那肉片薄得能照见灯影,筋肉纹理清晰可见,是北平涮羊肉的极品。

羊肉片在滚沸的清汤里沉浮。

有点人情世故。

陈春年手腕极稳,就那么轻巧地七上八下一一这是老饕的功夫,少一下则生,多一下则柴。

眼见著粉红褪尽,化为诱人的灰白,他手腕一抖,肉片如倦鸟归林般被捞起,精准地落在自己刚调好的酱料碗里。

裹著浓稠酱汁的肉片往嘴里一送,鲜、嫩、弹牙带著浓郁的咸鲜和一丝辛辣在口腔炸开,陈春年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动著,油亮的酱汁沾了点嘴角。

他也不在意,伸舌一卷。

“嗯,地道!您也快著点,肉老了就差意思了。”他含糊地催促著,又夹起一片“黄瓜条”(羊后腿精瘦的条状肉),动作依旧嫻熟。

倪光缆依言,也夹起一片“上脑”(颈后肉,肥瘦相间)。

他的动作带著长期伏案科研人员的僵直和谨慎,远不如陈春年那般挥洒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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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片在滚汤里涮得久了些,捞起时顏色已深。

学著陈春年的样子,他在麻酱碗里滚了一圈,送入口中。

醇厚的麻酱香瞬间包裹了味蕾,羊肉特有的鲜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腹味紧隨其后。

滚烫,软嫩,油脂在舌尖化开,混著酱料的浓香,一股热流实实在在地顺著食道滑入胃中。

那长久被凉馒头和鬱结之气填满的冰冷胃袋,被这口热乎的食物猛地熨帖了一下,一股酸胀感直衝鼻翼。

二两羊肉下肚,冰凉的四肢渐渐回了血,冻僵的指尖也有了知觉。

倪光缆紧绷的肩膀似乎鬆动了一毫釐。

他端起温热的八宝茶,小口啜饮著,红枣桂圆的甜润带著茶香,缓缓衝刷著喉咙里残留的鬱气。

陈春年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看。

时机差不多了。

他放下筷子,拿起一个刚开、芝麻香气扑鼻的烧饼,也不蘸料,就那么咬著,咔脆响。

他边嚼边貌似隨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恰好穿透了周围的喧囂,清晰地钻进倪光缆的耳朵:

“叔,您吃涮羊肉的样子,真挺像我爸陈老师。”

“拘谨,放不开,多多少少有点假斯文。”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就有点拿著捏著,高不成低不就,被人欺负了,排挤了,单位上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知道回家骂老婆,揍孩子。”

他咽下嘴里的烧饼:“所以啊,就总觉得心里头屈的慌,说好了,叫怀才不遇,说不好听,其实就一窝囊废唄。”

这话起得陡然,甚至有些粗鄙。

倪光缆端著茶碗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只是垂眼看著碗里漂浮的红枣。

陈春年像是没察觉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里透著不加掩饰的鄙夷:“我陈肥肠是个粗人,念的书加起来没一本厚。可我有眼晴,也长耳朵。”

“就像我姐吧,別看她现在是诗人,是作家,人模狗样的时不时跑来北平城开会。”

“小时候啥样子?”

“瞎,真特么一言难尽吶,那时候,我爸是老师,我妈是裁缝,比起农户人家来说,

家里情况其实不差,衣食无忧没问题。”

“可是我爸陈老师自己作妖——”

陈春年一边涮羊肉,一边逼逼叻叻说著一些遥远的、不沾边的事,讲真的,这狗东西还真是个讲故事的行家。

十几分钟的“忆苦思甜”,就让倪光缆彻底软和了。

不知不觉间,竟然也开口说话。

好傢伙。

这一开口就是惊天大瓜,若是让有关部门知道,绝对让他吃不了兜著吃,这不纯纯的『泄蜜”嘛?

当然。

在眼下来说,其实根本就没人在乎一个小小的电脑公司,晶片技术,汉卡,cpu什么的,哪有飞机坦克大炮有用?

陈春年心下感慨,再过二三十年,三五十年,可就是晶片的天下啦。

只能说,一步慢,步步慢———

“倪工、呢,我还是叫您一声叔吧。”

陈春年慢吞吞涮著肉,偶尔喝几口盖碗茶,温言笑道:“您的汉卡是个什么宝贝疙瘩,我能不明白么?那玩意儿,能让咱们中国自个儿的计算机,张口说中国话啊,这放在哪儿,不得是个镇国重器?搁他们手里呢?嘿!”

“狗儿的!”

他冷笑一声,把剩下半个烧饼往碟子上一扔,“擦屁股纸一样,转脸不知道卖给哪个皮包公司,成了人家『自主研发”了?这脸皮厚的,子弹都打不穿!”

“当”一声轻响。

倪光缆手中的长筷子,掉在了细瓷碟子上。他镜片后的眼晴猛地抬起,死死盯住陈春年。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疲惫,而是瞬间被点爆的屈辱和愤怒,像烧红的烙铁,刺得人皮肤发烫。

杨忠烈的假笑、李科长畏缩的身影、那份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技术“调动”通知单...所有画面在他眼前爆炸开来。

陈春年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翻滚的情绪风暴,伸手给自己面前的二锅头酒杯满上。

劣质白酒辛辣刺鼻的气味瀰漫开来一小片。

他呷了一口,眉头都不皱一下,砸吧砸吧嘴:“您这一身本事———"”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著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静,“真要像那蒙了尘的夜明珠,烂在那四九城椅角晃的冰窟窿里?那不叫可惜,叔,那叫遭天遣,糟蹋了老天爷赏您这双点石成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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