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风雪故人
清大同方研究所那栋苏式红砖楼,早该坍了罢?偏还苟延著。
廊道昏昧,墙皮剥落如烂疮,斑驳渗出歷史的脓水。
“技术攻坚室”的旧木牌悬在门框上,油漆颓丧地卷了边,字跡也模糊,活像垂死者褪色的遗言。
推门进去,一股复杂气味便兜头扑来:劣质菸草的浊气、霉纸的酸腐、还有潮墙根渗出的一丝土腥,杂一体,便是这“攻坚”之所的魂灵。
悬顶一盏昏黄白炽灯,苟延残喘地发散著微光,映著下方一张巨大斑驳的水磨石桌。
冰凉刺骨,桌面沟壑纵横,犹如刀兵刻下的皱纹。
倪光缆便坐在那里。
一张脸,沟壑纵横,分明是黄土高原被烈风刨出的沟坎,每道皱纹里,都似在喷著暗红色的火。
今日之会,原是例行“研究”,偏生那几页印著朱红抬头的薄纸,宛如沸油的引信。
他捏著那纸的手,筋络如虱龙暴起,纸页在他掌中哀鸣,似要被捏出脓血来。
“啪一”
一声锐响。
那纸竟被他狠命损在冰硬的水磨石桌面上,回音刺耳,震得悬灯似乎也晃了几晃。
满座的人,都如中了定身法,几颗肥硕圆滑的头颅,眼皮猛地抽搐了几下,活像砧板上的鱼目翻白!
角落阴影里,一个矮胖的肉球畏缩著,恨不能嵌进墙缝里去一一那是供销科的“李菩萨”。
倪光缆的手指,铁叉般戟指过去,那手指也因暴怒而发白、颤抖:“服务他娘的大局!
嗓音如钝刀刮铁皮,沙哑而撕裂。
“瞧瞧,诸位老爷仔细瞧瞧,姓杜的那好大侄,弄个名头掛在招待所茅坑边的皮包“公司』,叫甚—通达?哈!直通无底洞罢?”
“一张批条,金灿灿一张条子,咱们这帮蠢货,没日没夜,熬干心血淌出的东西-
一那才啃下硬骨头的汉字列印驱动核心,就像擦屁股纸般转过去了。”
“好个『调动”!”
他掌击著那纸通知,纸页在他魔掌下绝望扑腾:“转过脸去,就成了人家的“自主研发”『重大突破』”?脸皮?他们的脸皮是城墙上剐下来的砖罢?贴上个洋標籤,便能去南边换那白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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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一栋新楼?怕够他杜家再起几座新坟李科长,你还靛沉如磐石,坐在这里听甚?听杨忠烈分你几块啃剩的骨头渣?听你们分我们这副臭皮囊最后熬出的灯油?”
管人事的周副所长,脸皮最是活络,堆砌笑容如泥水匠抹墙,腰塌得极低,声音腻如浆:“倪工,倪工息怒,火大伤身吶。”
“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嘛,这『部分技术调动”,是所务会集体决策,慎重研究过的,
盘活存量,响应潮流“潮流?”倪光缆猛地截断,毒汁四溅:“好个潮流,吸食科研经费,排起队来啃的潮流?”
他呵呵冷笑,顺手从桌角抓起一团揉得稀烂的纸,那纸上盖满了“研究中”“待协调”的蓝印,沾看几点来歷不明的油污。
半年了。
只为求批一台进口图形工作站替代那日日趴窝的老爷机,半年,他都想手搓一枚污秽的炸弹,狠狠砸向对面那排油光水滑的脸膛。
积年的鬱勃、屈辱、对心头肉般的科技被凌虐践踏的心痛,轰然衝垮了堤坝。
理智?那东西早已被蛀空。
倪光缆猝然回身,暴烈地抓过椅背上那个旧帆布挎包。包已洗得发白脱浆,显出底布的灰蓝,如同剥落尊严的囚衣。
他粗暴地拉开残旧拉链,探入,摸索,终於掏出一封信:“行,我辞职总行了吧?”
一片死寂。
会议室瞬间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冰棺。
连窗外呼號的风也息了声响,墙角水管偶尔渗出的水滴,此时“滴答、滴答”地砸落,擂鼓般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那白信封,被倪光缆以全身的力气,“”地一声,如盖棺定论般,重重拍击在桌心!水磨石的桌面似乎都在呻吟。
“我辞职,给你们挪窝,给你们方便。”
倪光缆的脸色铁青,嘴唇泛白,眼窝子潮湿,充血严重的眼球略微有些迟滯。
他失望的扫视一圈,再一次重复:“当初,为了追赶国外计算机技术,我们成立这个清方研究所,多少人付出了心血、泪水和汗水?”
“多少人满怀期望?”
“多少人,想要让我们破產,想让我们赔钱,想让我们的一切努力付东流,从今往后,彻底依靠歪果仁的计算机核心技术。”
“咱们都去过美国吧?”
“人家都进入网际网路时代了,全国几十万台计算机联网,出现了大量的区域网,办公软体,人家的技术———”
倪光缆硬咽著说不下去了。
他身后那十几名技术骨干和学生,默默垂首,一个个看上去就像霜打的茄子。
在他们对面坐的一眾老爷,以杨忠烈杨所长等人为马首,却一个个的露出一抹微笑。
呵呵,倪光缆这一头倔强的驴子,终於遭不住了,终於要自己滚蛋了。
当然。
也有几位保持中立者,自然是那几位『老成持重者”,却忍不住轻声劝慰,说老倪啊,你可不能子,咱所里的遵旨,是既要埋头搞科研,还得想办法赚钱嘛。
大家互相退让一步两步,咱慢慢商量行不行?
难怪这几位苦口婆心,实则在眼下来说,1988年开春,“辞职”二字的分量,实在太多沉重。
不要说倪光缆,便是任何一个搞科研的技术骨干离开编制,说不定真会饿死人嘞。
况且。
这年月的『辞职”,可不像后来二三十年,一个技术骨干想要辞职,旭子不干了后果其实很严重。
往小了说,你这一头倔驴可能会因为丟了工作,没了收入,最后拖累的一家人吃糠咽菜、活活饿死。
往大了说,这可是妥妥的自绝於**,背弃****,是公然对****铁饭碗的彻底决裂!
又是一年二月二,龙抬头。
春暖乍寒。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天色变得阴沉起来,一阵接一阵的西北风吹过,便开始下雪了。
倪光缆隨手扔下那一份『辞职报告』,佝僂著身子,默默离开了研究所。
“好了,就这样吧。”
沉默了十几秒,杨忠烈轻咳几声,翻开一个绿色笔记本,淡淡说道:“倪工最近科研太紧张,估计压力太大,就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咱们预定的方案不变。”
“杜主任,你们採购科的收拾一下,后天就隨我去一趟纽约,跟美国那边的电脑供应商洽谈,最好能敲定技术引进和电脑元件採购的框架合作协议”
研究所那扇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仿佛是时代的封戳记,
沉重地烙在倪光缆的脊背上。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漫天的风雪里。
雪粉子被风吹得打旋,往人脸上、脖领里钻,冰冷刺骨,每沾一粒,心头的寒意就添一分。
研究所里的那股子混合了霉纸、劣烟和尘埃的陈旧气味,似乎还顽固地附著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袄上,挥之不去。
那是他半生心血被折损、被窃夺的证据。
杨忠烈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李菩萨恨不得缩成一颗豆的影子,还有周副所长那如同稀般黏稠的“盘活存量”、“响应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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