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带著看不见的倒刺,抽在心上,火辣辣地疼。

那汉字列印驱动核心,多少个不眠之夜熬出来的,就这么像张用过了的草纸?

一股血气又往上顶。

风更紧了,颳得脸生疼。

倪光缆下意识地把脖子往里缩,双手使劲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褪色、肩头已露出灰蓝底布的旧袄一一这旧袄,愈发像件剥去了体面的囚衣。

“喂,同志,这大冷天的,一个人雪地里溜达吶?”

一辆改装过车篷的212吉普车,缓缓地跟了上来。一个圆脸盘、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探出半个身子,隨手递过来一根烟,“红塔山,凑合抽一根?刚才离老远瞅您背影,还当是我爸陈老师呢!”

话里带著股爽利劲儿。

倪光缆接了烟,没急著点,只一脸警惕地打量著年轻人:“你谁?认得我?”

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陈春年。北平城里认得我的,都喊我陈肥肠,陈辣酱。”

倪光缆眯眼略一想,摇摇头:“不认得。”

声音乾巴巴的。

陈春年一点也不恼。

他在四九城里的名头是不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背地里传他是“首富”的也有。

可这些名头、生意,对於倪光缆这般一门心思钻研电晶体和代码的“老坦儿”,那真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没听过才是正常的。

“上车吧?捐您一程。”

陈春年探过身子,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依旧笑著,理由很是浑不吝,“这老远的把您认成我爸了,得,您就委屈下,当回我爸唄。”

“去哪?家在哪片?顺脚送您。”

倪光缆没动弹。

他刚递了辞职信,转身出来,就有人开著车追上来要搭他这事儿巧得有点。

搞过民兵训练的理工男,耿直归耿直,可並不傻。

陈春年一看这位老同志的神色和眼神,瞬间就明白了。心里头有点好笑,又有点小鬱闷:得,搞科研的都是人精,警惕性高得像防特务。

得了,强求不得。

“得嘞!那您慢著点走道儿,”他利索地关上车门,一脚油门,“我找我老爸去咯!

吉普车捲起一股雪雾,转眼不见了踪影。

望著远去的车屁股,闻著空气中残留的一点汽油燃烧的清冽尾气,倪光缆反而有点懵。

真是个认错了人的愣小子?

这年轻人·——嘿。

风雪越发大了,倪光缆一个人在北平的老街里龋独行。

瘦高的身影缩在袄里,背微驼著,在漫天风雪里,看著比平日更显出几分伶仃与老態。

不知不觉间,走了怕有个把小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股浓郁的、混合著肉香、油脂香、芝麻酱香气的暖流,从街边馆子里涌出来,瞬间裹住了他。

肚子里咕嚕嚕一阵响,才猛然觉出饿来。

这半个月尽顾著攻关汉显晶片最后那道坎儿,一天三顿啃凉馒头对付过去的。

他在裤兜里掏摸了一阵,捏出一卷零钱,一张一张捻开数了数。

吃顿涮羊肉是够了。

他定了定神,朝著那香气最浓的铺面一一东来顺老店,迈开步。

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那研究所的烂摊子,不是他一个穷书生能扛起的,不如吃顿热乎的,先填饱肚子再说他不知道。

就在他站在雪地里,低头数那几张浸著汗气的毛票、钢儿时,那辆绕了个大弯的212吉普车,早就停在了东来顺门口。

陈春年从车里跳出来,一闪身,就钻进了热气腾腾的店堂里。

眼看倪光缆果然朝著东来顺来,陈春年立刻叫过跑堂的一个伶俐小伙计。

他嘴角带笑,指缝里捻出两张十块的“大团结”,声音不大,却带著不容置疑:

“二十块,三分钟,靠窗给我腾个舒坦位子。”紧接著,又捻出一张十块的:“加十块,你出去,照我的话说。”

他低声对小伙计嘱咐几句:“.—千万別露我,老爷子跟我闹脾气呢,想法子把他引到我这桌上来。”

三张大团结,一桌席面。

伙计眼里闪出了光,没二话。

东来顺里热气蒸腾,人声喧。

黄铜炭锅在每张桌子上“咕嘟咕嘟”冒著泡,清亮的高汤翻滚,氮氬的白气裹著新鲜羊肉特有的鲜美直往上窜,撞入鼻腔的是浓稠的芝麻酱、咸香的韭菜和温厚的腐乳气味。

这暖烘烘、香喷喷、闹哄哄的烟火气,瞬间就把倪光缆裹了个严实。

“同志您好,涮羊肉?”

“嗯。”

“哟,您瞧这阵势,今儿二月二龙抬头,座儿满得实在没缝儿了。”

“噢?那算了。”

“哎!同志,您別急走,这样成不?我去看看哪桌有富余地儿,大伙儿拼拼?图个热闹,反正都是单锅涮。”

“.—成吧。”倪光缆本就不是挑剔讲究的人。

很快,小伙计回来了,脸上堆著笑:“请隨我来,有位热心同志乐意拼桌,靠窗,位子好。”

陈春年点好了肉菜,正老神在在地调配著自己的酱料碗。

一小碗酱,被他用小勺细致地搅和著:小磨香油顺著调匙的边淋进去,一圈、两圈;

再撬开一小块乳腐,用汤匙在青小碟里碾成泥;然后点一滴酱油,滴几滴辣椒油;最后撒上一小撮鲜绿的香菜末。

手腕轻转间,一股油香、酱香、咸鲜微辣的复合香气便飘散开来,竟成了这嘈杂热闹中一丝沉看的定力。

不多时,倪光缆被引到桌旁坐下。

小伙计很快送上了一碗三炮台盖碗茶一一八宝盖碗茶,茶叶打底,配上冰、红枣、

桂圆、枸杞、核桃、葡萄乾、菊(也有单用枸杞菊冰的),开水衝下去,甜香便浮上来,驱散了一身寒气。

倪光缆摸出菸捲点上,就著三炮台的甜暖,一口一口啜著,眉头微锁,显然心事还在研究所的冰窖里。

待到几大盘鲜羊肉切得薄如蝉翼地端上来,那粉嫩透亮的上脑肉、筋络清晰的磨襠、

鲜翠欲滴的黄瓜条,还有两碟配得妥妥噹噹的酱料小碗,拼桌的年轻人又麻利地帮小伙计布置妥当,倪光缆才终於把目光从茶碗里抬起来。

对面那张混不吝的帅逼脸、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刚刚在路上陈春年却像是才刚“发现”这位同桌食客,他停了筷子,脸上带著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仔细瞅了倪光缆两眼:

“哟!这位、我瞅您咋这么面善呢?”

说罢,也不等倪光缆接话,扬手又叫跑堂的伙计:“再来两斤手切鲜磨襠!一个酱料碗!记这桌!”

倪光缆看著他忙碌又自然、热情又带著点粗放的模样,再看看那桌上切得精美诱人的羊肉,听著耳边锅汤的咕嘟声,闻著那四溢的暖香他紧绷著的肩膀,终於无声无息地鬆了几分。

风雪似乎被暂时隔在了那扇玻璃窗外;桌上酱料碗里的麻酱,愈发显得油亮、醇厚、

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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