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与手段,同意做官之后,他没有下跪,反而昂首站立,打量皇帝,说:“草民敢当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吗?”
“你以为朕没做过百姓?”韩孺子刚刚摆脱“倦侯”的身份没有多久,虽说从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对民间疾苦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离开洛阳之前,陛下敢暂时做一回百姓吗?”王坚火问。
不等皇帝回答,东海王抢先道:“这叫什么话?先不说陛下,什么叫草民‘敢’当官?难道当大楚的官还有性命之忧不成?”
王坚火只盯着皇帝,“‘丑王’几十年声望,天亮之后就将毁于一旦,天下人都会以为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更大的官。”
仍是东海王开口,“你的几十年声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时安全?”
王坚火不吱声。
韩孺子也不吱声。
另一个声音劝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粮,你还报怨,忘了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这是要给皇帝看的,皇帝离开洛阳之前,总得看一眼吧,大家领完粮都走了,皇帝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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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从前夜里能出门,现在不能了?”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干瘦的流民,破烂的衣服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风的人,竟然一点不怕,反而威胁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速度跑了。
王赫扑通跪下了,刚要开口,韩孺子脸色微沉,“你是侍卫头目,朕任用你,要的不是进谏,你觉得自己比东海王更能说会道?”
“怎么样?机会就这一次,再来十家,就能凑成一伙!”一人正唾星飞溅地大声劝说众人。
“随你,但是不能泄密,尤其不能告诉刘介,明白吗?”韩孺子有预感,中司监刘介一旦听说皇帝要出营,十有八九会抱住皇帝的腿,死也不松手。
一想到主人当倦侯时的冒险经历,张有才真哭出来了,“从前好歹还有杜家爷孙……”
借着路边的火堆,韩孺子能看到一些还没睡的流民,他们呆呆坐在那里,个个面黄肌瘦,不知在等什么、想什么。
“明白。”王赫脸色苍白地退下。
东海王从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结果,“陛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要求将这些话都记录下来,万一……也能留下证据,别让人以为是我将陛下骗出去的。”
张有才急得都要哭了,“陛下……”
“武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宫微服私访。”韩孺子有点心动,关于武帝私访的故事,他从小听过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点肯定没错,武帝不是那种坐在皇宫里统治天下的皇帝。
约好见面地点,王坚火也告退,韩孺子让张有才和泥鳅多拿一套被褥来,假装要留东海王彻夜长谈,然后警告道:“你们两个更不准多嘴,我不在期间,若有什么事情,替我遮掩一下。”
“这一带的流民是从外地来的,早就聚在洛阳附近,一召即至。”王坚火介绍道。
王坚火小声道:“有家有业的还好,愿意重归乡里,据我所知,家里老小若是都已饿死,那家的男子十有八九不来领粮,宁愿在山里为盗。”
“没有这次放粮,这里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坚火说。
时值半夜,城外的官道上闪烁着点点火光,一直延伸到极远方,路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窝棚,仍有许多人席地而卧,身下顶多铺一点干草。
王坚火说:“眼见为实,陛下一心为民,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阳城内守卫森严的军营里,看的是一堆文书,听的是官员众口一词,与其费心地猜来猜去,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不如亲自去看一眼。”
面对质疑,王坚火不做任何辩解。
“朕要微服私访,半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去安排一下,出营的时候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加上你,最多六名侍卫,东海王随行,王坚火,你带几个人?”
东海王和张有才同时狠狠瞪去,泥鳅急忙将嘴闭严,东海王甚至不能出帐,喃喃道:“好歹让我跟王妃道声别……陛下,丑王真值得相信吗?他这人鬼心事可不少,刚用一场似有似无的打赌令陛下左右为难。”
每隔一段距离,的确建有官私粮棚,夜里关闭,不许住人,偶尔有看管粮棚的差人未睡,聚在一起喝酒,喧哗声分外刺耳。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东海王与十一名侍卫牵马悄悄离开军营,路上没遇到任何卫兵,他们都被王赫临时调离,王赫还玩了一个小招,将自己算在十名侍卫以外,多带了一个人。
“没胆子的佞幸小臣。”东海王低声道,突然有一种满朝皆奸唯我独忠的苍凉感。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相信丑王,一半源于自己的感觉,另一半则是因为孟娥。
“武帝时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边可信任的人很多,这位丑王……让他当官都这么勉强,只怕不可信吧?”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间常有的事情,保住自己的命总是最重要。
“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陛下乃是贤明之君,为大楚江山着想,桓帝只有两个儿子,陛下尚无子嗣……陛下千万不要误解,这纯粹是为韩氏子孙和大楚江山考虑……张有才,你就傻站着吗?”
出城数里,军牌用不上了,一行人摘下帽子,裹紧披风,尽量不显露官身,王坚火穿着斗篷,用兜帽挡住那张标志性的脸孔。
一行人下马,几名侍卫牵着所有马匹跟在后面,韩孺子、东海王、王坚火、王赫走在前面,其他侍卫分散跟随,一只手时刻握着披风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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