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再一次嗅到石门障熟悉的气息时,吕宣的心总算是鬆弛了下来。他勒住马韁,与乐何当在塞门豁口处郑重道別。
“吕兄!此番若无你仗义出手,乐某和这班兄弟,连同身家性命,怕是要尽数折在那荒沟里了!”乐何当脸上带著疲惫,一边行礼,一边打手势让手下拿上几条鱼鮓塞到吕宣手里。
“乐兄言重了。日后乐兄若有用的著宣的地方,可去障內老盖头的铺子处寻我。”吕宣倒也没客气,將对面递上来的鱼鮓收好。
“一定,一定!吕兄保重!”乐何当连连点头,这才吆喝著商队,押著驮满鱼鮓的骡车,缓缓驶向障塞西头那片属於黑貀的地盘。吕宣目送他们消失在杂乱窝棚的阴影里,眼神深邃难明,隨即转身大步走向自家窝棚所在的角落。
尚未走近,一阵喧嚷却先传入耳中。
窝棚旁那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景象大异於前。几张鞣製到一半的皮子绷在简陋的木架上,几口盛满灰褐色鞣料的大陶瓮冒著热气。赵庶正挽著袖子,手执刮刀,在一块半乾的山羊皮上用力刮擦,动作沉稳有力。一边刮,一边还大声吆喝著“看见没,就这样!手腕用力要匀!刮透了,皮子才软和!”
他身前,两个瘦小的身影正埋头苦干。稍大的那个,咬著牙,学著赵庶的样子,笨拙却卖力地刮著一块稍小点的皮子,额角渗出汗珠。小的那个,踮著脚,小脸绷得紧紧的,用一把磨钝了边的小骨刀,在一块更小的边角料上小心翼翼地刮著。更令吕宣惊讶的是,小石头竟也蹲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手里攥著个旧骨片,有模有样地在另一块碎皮上比划,小脸上满是专注。
陈仲倚坐在不远处的墙根下,身上裹著旧袄,膝上摊著件正在缝补的皮甲。他脸色依旧青白,嘴角却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成廉则抱著他那杆从不离身的长戟,如同沉默的铁塔,倚在窝棚门口警戒。
“鞣皮工坊”这副热闹景象,让吕宣心中连日奔波积攒的重压陡然一轻。他牵著马,悄然驻足,一时竟不忍出声打扰。
“恩公!”还是赵庶眼尖,抬头看见了他,脸上瞬间迸发出惊喜,丟下刮刀就跑了过来,“您……您回来了!”他声音响亮,精气神与之前也大不相同了。
这一喊,工坊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李邹、李黑有些侷促地站直身体。小石头眼睛一亮,丟下骨片就想跑过来,被陈仲用眼神止住。
“大郎!”陈仲挣扎著想站起,被快步上前的吕宣按住。
“陈伯,別动,坐著就好。”吕宣目光扫过那两个陌生的少年,最后落在赵庶脸上,带著询问的笑意,“这是……新收的学徒?”
“是,是!”赵庶连忙点头,脸上带著点自豪的红晕,指著李邹和李黑,“恩公您走后,按您的吩咐招的,他俩是真心想学,也肯下力气!大一点的叫李邹,小一点的叫李黑。”他又看向小石头,声音放柔了些,“小石头……也想跟著学点,陈伯允了,我就让他跟著比划比划。”
吕宣的目光再次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当看清李邹和李黑的面容时,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不正是前些日子被黑貀找来冒充魏越、魏续的那两个孩子么?
赵庶何等机灵,急忙解释:“恩公,之前那事儿……我问清楚了!是有人给了他们半块饼子,誆他们去个地方说有活干,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干啥!那妇人他们也不认识!真的!”他语速极快,生怕吕宣误会,“我看他俩……怪可怜的,手脚也勤快,二……二郎也允了……就……就留下了……”
李邹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骨刀,李黑更是嚇得往哥哥身后缩了半步,偷眼覷著吕宣的脸色。
吕宣的目光在两张写满不安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朗声笑了起来,走上前,拍了拍赵庶的肩膀,又伸手揉了揉小石头的脸蛋。
“好!赵庶,这事办得不错!”吕宣点了点头,带著讚许,“他们肯学,你便好好教!”他转向李邹和李黑,语气温和了些,“跟著赵师傅好好学,吃饱饭,养好力气!”
两个孩子用力点头,眼中瞬间有了光彩。赵庶更是激动得脸更红了,胸膛不自觉地挺高了些,连声应道:“是!恩公放心!”
窝棚前的氛围顿时轻鬆下来。吕宣环视一周,没看到那个最熟悉的高大身影,问道:“布呢?又跑哪儿去了?”
“啊!”赵庶猛地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要紧事,声音都拔高了,“二郎!二郎他……他找到越郎的消息了!急得跟什么似的,前天就带著乾粮,骑上马奔九原去了!算算日子……今明两天就该回来了!”
“找到阿越了?”吕宣心头猛地一跳,总算是有了件好消息!
“是李肃公子帮忙打听到具体位置的!”赵庶连忙补充,“说是在九原下面的一个亭里当亭卒!二郎一听,哪里还坐得住?连黑貀那边派人来请他都给推了!黑貀说给三倍酬劳呢,二郎眼都没眨!”
“黑貀派人来找布?”吕宣反问。
“嗯!”一直沉默的成廉此时接过了话头,声音低沉,“不止找二郎。这两天,黑貀的人在障塞里到处吆喝,广招人手,报酬开得极厚。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被那大夫塞的大羆抢急了眼,要召集人马打回去。”
“报復大羆?”吕宣眉头骤然锁紧。黑貀此人,狡诈如狐,绝非意气用事之辈。如此一反常態,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陈伯,阿廉,守好家,我去去就回!”吕宣不再耽搁,匆匆交代一句,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刘石的据点走去。
…………
刘石那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窝棚里,一盏油灯如豆。吕宣掀帘进来时,刘石正在低头磨刀,疤脸汉子无声的侍立在一旁。
“回来了?”刘石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鱼鮓的滋味如何?”
吕宣闻言,拿出几条串好的鱼鮓奉上,疤脸汉子接了过去,刘石这才抬头,一脸讶异,“你还真谈成了?”
吕宣这才坐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就这么几条而已,路子比想的更窄。倭人只认盐,不认其他。”他顿了顿,直视刘石,“商路不通,障碍重重。思来想去,许多难事,最终其实都归结到一人身上。”
“哦?”刘石终明知故问,“归结到谁身上?”
吕宣没有半分避讳,“黑貀。”
窝棚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一旁的疤脸汉子抱著膀子发出一两声不合时宜的咳嗽。
“吕宣,”刘石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不拦你,但也不能直接出手帮你,我只能告诉你,不能在石门障內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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