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远虑与近忧
吕宣背著沉甸甸的粮袋和箭囊,身后,赵庶抱著那捆老盖头给的鞣皮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著。
废堡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直到望见那熟悉的土墙缺口处时,吕宣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鬆弛。
“大兄!”吕布的声音带著急切,大步迎了上来。他先在吕宣背后的粮袋箭囊上一扫,隨即死死钉在赵庶身上,眉头瞬间拧紧,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赵庶被这凶悍的目光一刺,浑身一哆嗦,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进去说。”吕宣没多解释,只是拍了拍吕布紧绷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目光扫过堡內,陈仲蜷缩在角落乾草堆上,脸色灰败,张氏抱著小石头,眼神里满是紧张。角落里,还多了一个倚著断墙坐著的陌生人影——正是李肃,他裹著件破皮子,脸色苍白,肋下的伤让他坐姿僵硬,眼神却复杂地看向这边。
吕宣將粮袋和箭囊交给张氏,示意她收好。张氏看到那鼓鼓的粮袋,连连点头。
“陈伯,药。”吕宣走到陈仲身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两个小陶瓶,將老盖头先前的嘱咐复述了一遍。
陈仲挣扎著想坐起来,被吕宣按住。他枯瘦的手颤抖著接过药瓶,嘴唇哆嗦著,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张氏安顿好粮食,也赶紧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將药瓶收好,准备热水。
“布,跟我来。”吕宣起身,眼神示意吕布,又瞥了赵庶,“你,待在这儿,別动。”
吕布跟著吕宣走到远离篝火、靠近墩台背风的一处断墙后。这里风声呜咽,能盖住低声交谈。
“大兄,你走后……”吕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著难以抑制的兴奋,飞快地將之前白日里胡骑追杀李肃,自己如何射马阻敌、衝杀斩將、缴获战利品的过程讲了一遍。
“……就这些?”吕宣听完,脸上並无太多波澜,只是平静地问。
吕布一愣,隨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把手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摸索著掏出一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揭开,三枚黄澄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难掩其质感的金饼露了出来!
“金饼?”吕宣心头一震。
吕布又拍了拍腰侧那柄崭新的环首刀,“鏘啷”一声將刀抽出半截。刀身如一泓凝练的秋水,寒光凛冽,映著跳跃的篝火光芒,“还有这刀,好傢伙!比大兄你那把都强!那袋子里还有好些破竹片子烂布条,看著就烦,被我扔一边了。”他语气里带著炫耀。
吕宣的目光在金饼和宝刀上停留片刻,眼神深邃。他伸出手,却不是接过金饼,而是轻轻拍了拍吕布的肩膀,力道沉稳:“干得好,布。没白教你。不过,这两样东西,得还回去。”
“什么?!”吕布的声音陡然拔高,“凭什么?这是我拼了命抢来的!那小子……”
“凭它是皇帝赏赐功臣的金饼!”吕宣的声音陡然转冷,“凭这刀鞘上的缠丝纹饰,不是普通军士能用的!布,你觉得我们兄弟俩,有命这个钱?还是有命用这把刀招摇?”
吕布被问得哑口无言,张著嘴,胸口剧烈起伏——道理他能听明白,就是心里咽不下去这口气。
吕宣看著他,放缓了语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是烫手的山芋,留在手里,是祸不是福。不如还给他,做个顺水人情。”
吕布沉默了许久,胸膛的起伏渐渐平復。他死死盯著手里的金饼,又看了看那柄寒光闪闪的宝刀,最终,极其不情愿地、重重地“嗯”了一声,將金饼重新用破布包好,塞回吕宣手里,別过脸去,不再看那刀。
吕宣接过金饼,拿著东西,走向靠在断墙边的李肃。
李肃一直紧张地关注著兄弟俩的动静,看到吕宣走过来,挣扎著想要站起来行礼。
“李兄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吕宣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和客气,“舍弟鲁莽,幸未铸成大错。此物,”他將用破布包好的金饼递过去,“还有这柄刀,物归原主。”
李肃双手颤抖著接过,紧紧攥住,激动得语无伦次:“吕、吕兄!高义!肃…铭感五內!”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將金饼贴身藏好。
吕宣只是淡淡回道:“李兄言重了。路见不平,理应相助。至於那些文书……”他顿了顿,指向角落里那个被吕布丟弃的粗麻布袋,“舍弟以为是无用之物,已弃置一旁。无用之物,不如付之一炬,李兄意下如何?”
李肃顺著他的手指看去,看到那袋文书完好无损地堆在角落,忙道:“吕兄思虑周全!烧了好!烧了好!”他连连点头,语气无比诚恳。
吕宣不再多言,走过去提起那袋沉重的文书,走到篝火旁。吕布虽然不情愿,还是黑著脸跟了过来。吕宣解开袋口,看也不看,將里面一卷卷綑扎好的木牘、帛书,直接投入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
火焰猛地躥高,发出噼啪的爆响。乾燥的木牘和帛书遇火即燃,捲曲焦黑,上面的墨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迅速化为飞灰。一股焦糊的气味逐渐瀰漫开来。
李肃远远看著,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复杂,似是惋惜,又似是彻底放下心来的轻鬆。直到最后一卷文书也化为灰烬,他终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兄伤势不轻,此地简陋,不宜久留。”吕宣拍了拍手上的灰烬,转身对李肃道,“堡內有几匹缴获的胡马,李兄可任选一匹代步,速回城中延医诊治。”
李肃挣扎著站直,对著吕宣深深一揖:“吕兄恩同再造!肃…肃实在不知如何报答!二位若不嫌弃,待肃伤愈,定在九原城中备下薄酒,请二位务必赏光一聚!”
吕宣微微一笑,客气回道:“李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吾兄弟乡野粗鄙之人,恐扰了城中清雅。”
李肃脸上笑容不减:“恩公哪里的话!”他眼珠一转,看向角落里堆放的几张鞣製好的皮子,“肃家中略有薄產,与城中几家皮货铺子也相熟。吕兄若信得过肃,不如將皮子交由肃带回城中,为吕兄换些钱粮。”
这却真说到吕宣心坎去了,他拱手道:“如此,便有劳李兄了。粗糙手艺,能入李兄法眼,已是侥倖。只求换些粮食餬口。”
张氏在吕宣示意下,將几张鞣製好的马皮、黄羊皮綑扎妥当。李肃忍著伤痛,亲自將皮货牢牢捆在自己选中的那匹健马背上,又向吕宣、吕布再三道谢,这才翻身上马。
“几位,保重!肃定儘快將粮食送来!”李肃在马上抱拳,深深看了一眼这矗立在荒原寒风中的残破烽燧堡,终於一夹马腹,身影融入苍茫暮色。
直到李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堡內的气氛才真正鬆弛下来。
吕布瓮声瓮气地开口:“大兄!我又想了,那金饼!咱不会偷偷熔了?”
吕宣才道是刚才这小子怎的一直沉默不语,原来满脑子还在想这事情。
吕宣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篝火旁,用木棍拨弄了一下燃烧的余烬,几点火星飘起,转瞬即逝。
“布,”他声音低沉,“皇帝赏赐的金饼,形制特殊,纹规制都有定数。別说熔了,就是在边地黑市出现一枚,都足以引来杀身之祸。”他顿了顿,看向吕布,“你觉得,是眼前这点金子重要,还是咱这条命重要?”
吕布张了张嘴,最终闷哼一声,虽然还是不甘,但显然是被说动了。
“好了,”吕宣拍拍手,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说件十分要紧的,咱需要想办法挨过明年。”
“明年?”张氏茫然地问。
“对,明年。”吕宣语气凝重,“入冬前那场雷,打得就不对。我在那废障塞里遇见几个老行商,他们走南闯北见识多,都在私下嘀咕,说关东那边,地气燥得邪乎,天时——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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