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钱……他不敢细想。

老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依旧平淡:

“习武一道,穷文富武,自古如此。

筋骨要打熬,气血要滋养,哪一样不要钱?

光靠一股子狠劲,没根基撑著,练到死也就是个架子,遇上真章就得趴下。”

话音落下,老丁將手里的药包递了过来,陈崢接过。

隨后,领著陈崢进了一旁的茶馆。

两人坐下。

点了一壶茶。

老丁看向陈崢:“试试吧。”

陈崢打开虎骨强筋散的药包,挖了一指头塞进嘴里。

味道又苦又涩,还带著股土腥气。

他强忍著往下咽,闷头把药粉往嘴里送。

胃里翻搅,他硬是压下去,把半包药粉囫圇吞了下去。

肚子里的飢饿逐渐褪去,手脚也感觉有劲了不少。

陈崢眼前一亮,按丁师傅示意,涂抹在酸痛的腰背上。

那药膏沾肤如火燎,烫得他齜牙咧嘴,辛辣直衝脑门。

他强忍著那火烧火燎的劲儿,咬著牙。

把药膏往身上要紧处使劲揉搓开。

药力发散开来,筋骨深处又热又麻,滋味著实难熬。

丁师傅看在眼里,没说话,心里却多了两分满意。

悟性不凡,又能吃苦,著实少见。

“是个好苗子,若是早夭的话,可惜了。”

丁师傅念头更加坚定,嘴上提点道:“往后你小子赚钱了,可以再买,济生堂这药,算实诚价儿了。”

陈崢把药散揉进皮肉里,浑身热汗直冒。

抓起桌上的茶水就灌:

“价码实诚,敢情是因为这药……劲儿太冲,味儿太冲?”

丁师傅点头:“他家祖传的手艺,专做给卖力气的用,药力霸道是霸道。

可这味道跟火烧似的,除了皮糙肉厚的,寻常人谁受得了?

一包五块大洋,够拉洋车的壮汉顶个三五天。

照你这练法,三五天一包怕是不够!”

陈崢一听,呲了呲牙。

他在镇远武馆当门房,月钱也就两块大洋而已。

乖乖!

一包就吃掉两个多月挣的钱!

“练武,真真是烧钱的营生。”陈崢感慨道。

丁师傅咂咂嘴:“这练武要是认真起来,个把月,十几块大洋都打不住。

要不然我之前怎么说,让你好好当那门房先生,別瞎折腾呢!”

陈崢脸上没什么变化。

打从进了租界,他就明白这世道的参差。

那些坐汽车、穿洋装的富家子,谈吐风光,仿佛天生就高一头。

旧城区的泥腿子,拿什么比?

“土坷垃里的蚯蚓,尚且能钻出地面,何况是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似有流光自眼底划过。

闻言。

丁师傅手中的茶水晃了晃,眼中似在回忆,说道:“你小子,认头,我记得。”

顿了顿,他抿了口茶,说:“你小子学武不单单是为了护家。”

没等陈崢回应,老丁继续说:“想走武行那条路,打出个名头。”

这语气不是疑问,是篤定。

“丁师傅,咱霍大侠说过,『虎胆之人,万山低头;龟缩之辈,一叶障目。』”

“像我这样的泥腿子,晓得练成真功夫难。

可这心里头,就是不想在窝棚里,把一辈子烂掉!”

丁师傅灌了一大口凉茶,那凉意却压不住心口的热气。

“这话听著,倒有我当年三分意思!”丁师傅盯著陈崢。

“回天津卫这些年,像你这么不肯认命的,少见。”

丁师傅顿了顿,“这么著,把那块大洋也交出来,我收你做个记名弟子。”

陈崢心头一喜,手就往裤腰里探。

丁师傅瞧见,嘴角一咧。

这小子藏钱,独有门道。

只见陈崢摸出个蓝布小袋,里头几块大洋叮噹响。

他捏出一块,双手捧到丁师傅跟前:“师父收下。”

丁师傅手一拦,没接:“不急改口,还叫师傅。不是这块。”

陈崢一愣,试探著又摸出另一块递过去。

丁师傅还是不收:“也不是这块。”

第三次,陈崢手停在袋口,没动了。

丁师傅笑了:“头回你给得痛快,这回倒捨不得了?”

陈崢抬眼,目光直直看著丁师傅:“头回,是想探探您手上有没有真东西。

如今您待我这样,小子不敢再有別的心思。”

老丁微微点头,眼里透出点满意:

“难得,没扯谎。出门在外,多个心眼儿应当。”

他话头一转:“那会儿我要是真收了头一块,你待怎样?”

陈崢答得乾脆:“没想过。”

丁师傅咧嘴笑了,“你小子老实。”

话音方落。

陈崢眼前一,但见一道黑影快似狸猫。

林小姐给的那块大洋,已然被老丁攥在掌中。

“师傅,这……?”陈崢心头一急,霍地站起身,话才出口半句。

“练家子的,不讲这些虚礼客套!”

丁师傅嗓门沉硬,堵死了陈崢的后话。

手掌隨意一摆,“况且,说『谢』?还早著咧!”

他眼皮微抬,目光如电,在陈崢脸上扫过,

“真想谢我?小子,你得先囫圇个儿活下来!”

茶馆里人声嘈嘈,吆喝声、棋子落盘声、閒汉吹牛声搅作一团。

丁师傅后头那句打趣,却像颗炸雷,直直劈进陈崢耳朵里:

“我老丁,可不收死人当徒弟!”

陈崢浑身一震,耳中嗡嗡作响,字字砸在心坎上。

半晌,他回过神来,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流直衝上来,喉头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对著丁师傅深深一揖,腰背弯成一张弓。

这世道,黑得像口锅。

能在这当口伸出手,拉你一把的,那就是命里的贵人!

肯豁出去救你一回的,这份恩情,比头顶的老天爷还大!

丁师傅將手里的大洋,又紧了紧。

银元冰凉,硌著老茧。

他眯著眼,打量眼前这后生。

泥腿子出身,筋骨瞧著还成,眼神里有股子机灵劲儿。

更难得是知感恩、懂进退,心里有桿秤……这不正是他踏破铁鞋,苦寻了多少年的传人么?

“只是……穷得连买命的钱都掏出来了。”

老丁心头掠过一丝喟嘆。

转瞬间,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暗自啐了口:

“哼!连阎王殿前的无常鬼都不怵,还怕练武那点皮肉筋骨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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