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卫这地方,自咸丰十年,分作新旧两城。

新城区嘛,自然是租界那片洋楼林立的繁华所在。

至於旧城,可就大不相同了,是出了名的三不管。

那光景,像一锅煮得稀烂的杂碎汤,什么味儿都有。

您瞧陈崢眼下站的这地界儿。

北边,紧挨著座塌了半拉子的老碱厂,废铜烂铁,破砖碎瓦堆得跟小山包似的。

西头,则是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的窝棚区,人身上的汗臊味儿,煤炉子冒的呛烟,混在一块儿。

再往南面去,便是那驴马市和撂地卖艺的场子了。

整日里人喊马嘶,锣鼓喧天,吵吵嚷嚷能把天都炸个窟窿。

陈崢从自家泥坯房里一钻出来,没往那人堆里扎。

反而是拐进了一条背阴胡同。

走到尽头,有间不起眼的小门脸。

门口掛著一块磨得鋥亮的木牌。

上头三个字,回春堂。

一进门,老药柜的草药味儿直衝鼻子。

“老先生,劳驾,照方子抓三副。”

陈崢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十铜钱,还有一张叠得方正的药方。

柜檯后戴圆眼镜的老先生接过,眯眼看看:

“哟,舒筋活络,化瘀止痛……这不是黄把头常给丁教习抓的方子?你是?”

陈崢点头:“小子是黄把头的子侄,把头忙,让我来一趟。”

“哦?丁教习腰伤又犯了?”

老先生嘀咕一句,不再多问,抓好药。

陈崢小心地把药包揣进短褂內袋。

出了回春堂,他辨辨方向,闷头往东走。

土路坑洼,两边铺面歪斜。

锅贴铺子热气腾腾,大烟馆门帘半掀,剃头挑子嗡嗡响,破桌掛著代写书信幌子。

几辆煤骡车慢吞吞驶过,煤灰扬得半人高。

“津善学堂,藏得够深。”

陈崢在一堵爬满枯藤的土墙边停下。

墙不高,看得见里面几排灰瓦房顶。

旁边的大门不高,掛著块旧牌,漆皮剥落,露出木头底子。

一股子陈年败落气,被年月磨光了。

瞧了一会儿,陈崢感慨道:“难怪都想进新城租界,旧城区连像样学堂也没几个。

往后,窝棚出身的泥腿子咋办?”

墙根下,几个半大小子正拿石子划地玩。

他走过去,挤出点笑,蹲下:

“几位小兄弟,打听个道儿。

学堂里是不是有位教习丁师傅,练把式的?”

领头的半大小子抬头,打量他:“你谁?找丁教习干嘛?”

陈崢搓搓手,显得侷促:

“打窝棚来的,家里有点事,想求丁教习帮衬。

听说他功夫好,仗义。”这是他备好的话。

小子撇嘴:

“仗义?丁教习脾气倔!

前儿南市脚行的青皮来闹,让他三拳两脚全撂趴了!

人在后头空场呢,自己寻去。不过……”

南市脚行的青皮?

窝棚区的一大噩梦,那些泼皮常常上门收钱。

陈崢家也不例外。

紧接著,那小子压低声音,

“他正教徒弟练靠,人很凶,不一定搭理你!”

“谢了!”

陈崢道谢,不再耽搁,顺著指的方向,从土墙豁口钻进去。

学堂里比外面静,只有风穿破窗欞的呜咽声。

他放轻脚步,绕过几间锁著的教室,后面是片压瓷实的黄土地空场。

“腰塌下去!膀子吃住劲!”

“脚生根!別像风摆柳!”

“怕摔怕疼?趁早滚!”

一个嘎嘣脆的津门嗓子,在空场炸开。

陈崢循声望去,心头一紧。

场子中间,一个精瘦汉子,穿发白对襟短褂,裤腿挽到膝盖,光脚扎在黄土里。

他个不高,骨架粗大,尤其那双手,关节凸起,老茧厚实,像铁钳。

脸膛古铜,稜角分明,下巴胡茬硬扎,眼睛亮得慑人,正盯著场中几个赤膊后生。

那几个后生,两两一对练“靠桩”。

弓步相对,用肩、臂、腰胯,互相撞、挤、扯。

动作笨拙,但每下撞击都闷响嘭嘭,脚下黄土蹬得飞散。

汗水混著泥土,在绷紧的脊樑上淌成泥道子。

日头毒,直愣愣晒著。

场边树荫下,陈崢都觉得热气蒸腾,场中后生脸膛通红,脖子青筋暴起。

“津门卫的拳,吃的是功夫!

没三冬两夏苦熬,没一身挨打的筋骨皮,想出去撂人?

门儿都没有!”

丁教习背手踱步,声音不高,字字砸人,“练!练不好,晌午饭甭想!”

这时,丁教习目光鹰隼般扫过来,看向陈崢。

“嗯?”

他眉头一皱,煞气隔著十几步逼来,“哪来的?戳这儿看景?”

陈崢头皮一麻,后颈汗毛立起。

他赶紧小跑上前,站定,抱拳,声音儘量平稳:

“丁师傅!小子陈崢,西沽窝棚人,黄把头引荐来。

久闻大名,想跟您学点真本事!”

他开门见山,眼神豁出去。

丁教习上下打量他,目光如刀。

“黄把头?南市帮派那个?算个熟人。”

丁师傅眯眼,看到陈崢发白打补丁的衣裤,快磨穿底的破布鞋,审视淡了点,疑惑更浓。

“学本事?

我这儿教几个没著落的小子混口饭的笨力气。

你年纪不小了,不找正经营生,跑这儿受罪?”

他语气硬邦邦,“收徒有规矩,不是阿猫阿狗都教。”

陈崢咬牙,挺直腰板:

“丁师傅,小子不是图新鲜!

家里老爹抽大烟,撂杆子了!

老娘也跟著人跑了!

如今就剩下一哥一弟,南市脚行青皮三天两头收『地皮钱』,交不上就砸,我弟身子弱,经不起嚇!

小子想学能耐,护家!”

声音不高,带著狠劲,眼圈发红,

“小子不怕苦!您肯教,干啥都行!

我…我还给您抓了治腰伤的药!”

他利索掏出怀里那几包带著体温的药。

丁教习看看药包,又看看陈崢那双粗糙微颤的手。

再对上那双烧红的眼睛,脸上硬线条鬆动一丝。

他沉默片刻,场中后生也停了动作,好奇瞅著。

“护家?”

丁教习嗤笑,带点苍凉,

“这年头,要护家,没点本事不行,你当是前清撂地卖艺呢?”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场中那几个泥汗满身的后生,

“瞧见没?想学,先学会『挨』!

挨摔,挨打,挨饿,挨晒!

吃下这份苦,才配说『护』!

你,行吗?”

陈崢看去,那几个后生也看他,眼神好奇、漠然,带点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深吸一口灼热气,抬头,声音清晰:

“行!丁师傅,您说咋练,我就咋练!”

丁教习似乎是被后生的话打动了。

招呼陈崢来到一旁的武棚下。

隨后,丁教习坐在马扎上,汗衫敞怀,露出黧黑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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