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州城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裹著隔夜的血腥气在城墙根下翻涌,每一口呼吸都带著铁锈般的涩味。东门的撞木已撞断了三根,断裂的木茬上沾著泥和血,横七竖八地躺在城门洞前,像三具扭曲的尸体。
第四根撞木是整棵伐倒的老松树,树干足有水桶粗,外层裹著一层薄薄的铁皮,二十多个溃兵赤著上身,黢黑的脊樑上暴起虬结的青筋,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號子--那號子不成调,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嘶吼,每一次撞击都让他们脚掌深陷进泥泞里,溅起的泥水混著汗,在身上画出一道道污浊的痕。
“顶住!都给我顶住!城破了咱们谁也活不了!”
东门城头上,王財主攥著柄象牙算盘,算盘珠子被他捏得发烫,指节泛白。
他是归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这八百守兵是他联合张、李两家富绅凑出来的家底,三百家丁是常年养著的护院,剩下五百是临时从长工里拉来的壮丁。可此刻,这八百人已折损过半,城墙上横七竖八地躺著尸体,有的被云梯上的溃兵砍中了脖颈,鲜血顺著城砖缝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滩暗红;有的被石头砸断了腿,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却没人敢去扶--每个人都在拼命抵挡爬上城头的溃兵,稍有分心就是死路一条。
临时徵召的长工们大多握著半截断矛或是卷了刃的锄头,脸上满是惊恐,手却不敢松。
他们的家就在城里,城破了,老婆孩子、父母爹娘都得遭殃,就算再怕,也只能咬著牙硬扛。
一个穿著粗布短打的长工刚把一个溃兵推下云梯,就被另一个爬上来的溃兵用刀划中了胳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他闷哼一声,咬著牙用断矛捅进那溃兵的肚子里,两人一起滚下了城墙,只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再没了动静。
“先杀这老东西!”
一声嘶哑的怒吼从云梯顶端传来。
一个豁嘴的溃兵把短刀咬在嘴里,刀刃上还沾著前一个死者的血,他手脚並用地攀著云梯,指甲抠进城砖缝里,指缝间渗出血来。
刚露出半个身子,他就猛地甩头,短刀带著风声劈向离他最近的家丁--那家丁是王財主最得力的护院,刚想举刀格挡,却慢了一步,脖颈被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滚烫的血喷了王財主一脸。
王財主被血溅得一哆嗦,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一股热流顺著裤腿往下淌,混杂著城墙上的泥水,散发出刺鼻的腥臊味。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著那豁嘴溃兵又劈翻了一个佃户,眼看就要衝到自己面前。好在旁边两个家丁反应快,一左一右举著长矛刺过去,那溃兵躲闪不及,被长矛刺穿了胸膛,身体掛在云梯上晃了晃,重重摔了下去,砸在下面的溃兵堆里,引发一阵混乱。
“咚!咚!咚!”
撞木再次撞击城门,闷响像擂鼓似的,震得城砖缝里的尘土簌簌往下掉。
城门后的门閂是碗口粗的硬木,此刻已经裂开了三道指宽的缝,每一次撞击,木缝里都往下掉木屑,仿佛下一秒就要崩碎。
负责顶门的百姓们背靠著门板,肩膀抵著门板,肋骨断裂的脆响在晨雾里格外清晰。
一个穿著补丁衣服的老汉咳出一口血沫,喷在门板上,很快又被后面人的身体蹭开,他喘著粗气,对身边的儿子说:“娃,撑住……城不能破……”
话音刚落,又一次撞击传来,老汉闷哼一声,身体软了下去,他儿子抱著他,眼泪混著血往下淌,却依旧死死抵著门板。
就在城门即將失守,归州城眼看就要沦为废墟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从溃兵来的东南方向炸开,紧接著,二十声轰鸣连成一片,像惊雷滚过大地。晨雾被炸开的气浪衝散,露出土坡上那二十门泛著冷光的青铜火炮--炮身下垫著厚实的原木,以防后坐力掀翻炮身,佃户们握著引信的手稳如磐石,脸上没有丝毫胆怯。这是他们第三次操作火炮,前两次在林家堡的胜利,早已把“恐惧”换成了“自信”,只剩下对林飞命令的绝对服从。
炮口喷出的火舌撕裂了晨雾,二十颗开弹拖著灰白色的烟跡划过半空,像一道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精准地砸进溃兵后阵最密集的地方。落地的瞬间,火光猛地炸开,碎石和弹片裹挟著血肉向四周飞溅,有的弹片飞出去一丈多远,扎进旁边的泥地里;有的直接削断了溃兵的胳膊腿,断肢混著泥浆溅起丈高,连远处护城河的浊水都被染成了暗红。
“是火炮!是那坞堡的人!”
一个扛著长矛的溃兵被弹片擦中了胳膊,半边袖子瞬间被血浸透。他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突然扔掉长矛,抱著头尖叫著瘫倒在泥地里,嘴里反覆喊著:“魔鬼!又是魔鬼的炮!”
有了第一个逃兵,就有第二个--不少溃兵还记得在林家堡被火炮撕碎阵型的恐惧,此刻再闻炮声,手脚都软了,手里的兵器“哐当哐当”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回跑。
“慌个球!都给我站住!”
一个穿著铁甲的头目突然回身,陌刀一挥,就劈翻了最前面的逃兵。那头目是徐寿辉旧部的百户,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是早年跟元军作战时留下的。
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他却伸出舌头舔了舔,嘶吼道:“日前他们占著坞堡地利,现在没了掩护,火炮就是摆设!衝上去抢了炮,归州城的粮食就是咱们的!谁再逃,这就是下场!”
他一脚踹开地上的尸体,举起陌刀指向土坡上的火炮,试图重新聚拢溃兵。
可他的吼声还没落地,第二波炮弹已经呼啸而至。
这次的瞄准点精准锁定了扛撞木的溃兵--二十多个赤膊汉子刚把撞木扛起来,还没来得及发力,炮弹就砸在了他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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