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码头。

江风里混杂著咸腥气味,吹得人肌骨生寒。

几具草蓆遮盖的尸首,僵直停在码头边,草蓆边缘渗出暗色水渍。

镇玄司青江府分司统领秦锋,身形魁梧至极,仅是立在码头的石阶上,便予人一种山岳般压迫感。

他周身玄黑劲装被虬结的筋肉撑得鼓胀,仿佛隨时会裂开。

左臂一截玄铁铸造的假肢,在阴沉天光下泛著森冷光泽。

“统领,都验过了。”一名黑衣小吏快步跑来,压著嗓子稟报,“尸身並无外伤,五臟六腑也完好,诡异的是……一身气血如同凭空流失,半点不剩!”

“嗯。”

秦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重音节,目光落在浑浊江面上。

这不是水怪的手段,这是邪法!

“去!”秦锋的声音又沉又冷,自带一股煞气,“把这附近的渔户全部叫来问话,挨个审!另外,通知都水监水驛,严密监视淮江上下游,任何风吹草动,即刻上报!”

“是!”

秦锋走到一具尸体旁,玄铁铸就的指节勾开草蓆,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双眼圆瞪,仿佛要裂开一般,死前的恐惧被完整凝固在脸上。

他伸出冰冷铁手按在尸体脖颈上。

“沸血煞气……”

他低声自语,体內血气隨之翻涌,一股无形煞气从他周身瀰漫开来。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扫见码头另一头,有个提著粗布包袱的青衫书生,正伸长脖子张望。

书生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转身便想溜走。

“站住。”

秦锋声音不大,仿佛一道无形的锁链將书生的脚步钉在原地。

许砚暗道一声晦气,本想来探探镇玄司的虚实,顺便了解案情,没想被抓个正著。

“这位官爷,有何吩咐?”

秦锋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审视。

瞧著二十出头,气质文弱,身上更无半分灵力痕跡,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可这人太平静了。

寻常百姓见到镇玄司的玄黑制服,尤其是他秦锋这张脸,哪个不是两股战战?这书生竟能坦然对视,这份镇定本身就透著古怪。

“姓名?来此何事?”

“在下许砚,在城南开了家『砚文坊』,以抄书卖画为生。”

许砚神色自若,语速不疾不徐。

“路过此地,见官差办案,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绝无惊扰之意。”

他脑中念头急转,盘算著如何儘快脱身。

“砚文坊……许砚?”

秦锋似乎想起什么,青江府里字写得不错的年轻人,好像確有此人。

“昨夜在何处?可曾听到码头有异响?”

“昨夜?”

许砚面露思索之色。

“一直在铺中抄书,直到灯油將尽才歇下,未曾出门,確实没听到什么动静。”

秦锋盯著他看了足足三息,这书生的脸上,除了一丝无奈再也寻不出別的情绪。

一个凡人能如此冷静终究是怪,但身上確实干净,没有半点妖邪之气。

秦锋也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工夫,冷著脸挥了挥手。

“案发重地,速速离开!”

“是,是,官爷辛苦。”

许砚躬身一礼,转身便走,步履不快不慢。

直到拐过街角,如芒在背的刺探感才彻底消失。

许砚心头微沉,秦锋一身煞气,光是靠近便让人心浮气躁,还有那只玄铁手,恐怕一拳就能將人头颅砸进胸腔。

他一边快步走著,脑中不断盘旋著方才小吏那句“气血被抽乾”的低语。

此事邪异,远非寻常水鬼作祟,看来得去个地方探探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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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墙根下,虬枝盘曲的老榆树撑开一片浓荫,树影深处掛著半旧的木牌——“忘忧茶肆”。

许砚刚迈过门槛,一股清雅茶香迎面而来,驱散了鼻尖縈绕的江风腥气。

柜檯后,一个身著素衣青裙的女子正低头拨弄著算盘,指尖在乌木算珠间轻巧跳跃,发出清脆“噼啪”声。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脸庞,眉眼间自带一分慵懒媚意,不显轻浮反而沉淀出一种阅尽世事的淡然。

正是老板娘,胡九娘。

“许先生?”胡九娘唇角微扬,漾开一抹浅笑,“今儿倒有閒暇光顾?”

“胡老板。”

许砚熟络在靠窗老位置坐下,窗外榆树枝叶將日光筛成点点碎金。

“北码头撞上桩糟心事,特来討杯碧螺春清清心火。”

胡九娘莲步轻移,提著素白瓷壶,亲自为他斟上一杯。

茶汤碧绿,清香沁人。

“为北码头那几位……失了气血的渔民吧?”

她將茶壶放稳,声音轻柔,仿佛在说寻常天气。

“方才已有客人说起了。”

“胡老板的消息一向灵通。”

许砚端起茶杯,温热杯壁熨帖著掌心。

他轻吹浮沫,抿了一口,清冽茶香滑入喉间,胸中因煞气而生的鬱结之气隨之舒缓几分。

胡九娘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浓荫,声音变得有些飘渺。

“这淮江几时又真正太平过?只是这一次,动静稍大了些。”

这话看似平淡,却意有所指。

许砚抬眼看她,胡九娘的来歷向来是个谜,茶肆开了两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却无人敢在此处放肆。

他深知此女不简单。

“依胡老板之见……”

他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试探。

“这青江府地界,有谁能如此悄无声息抽乾数条人命的气血?”

胡九娘转回头,那双眸子波光流转,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许先生觉得呢?青江府虽小,也是藏龙臥虎之地,能无声取命、榨取精血的手段……难道还少么?”

她尾音拉得微长,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许砚握著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紧了一下。

胡九娘已收回目光,重新拨弄起算盘,清脆珠响与窗外虫鸣交织成趣。

“我一介布衣,只识得笔墨纸砚,哪懂什么神仙妖魔的手段。”

许砚將茶杯凑到唇边,升腾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神色。

“倒是胡老板见多识广,不妨指点一二?”

算珠声驀地停了。

胡九娘抬眼,眸中笑意更浓。

“先生说笑了,九娘不过是个煮水烹茶的俗人,听来的都是些街头巷尾的閒谈,当不得真,倒是先生……”

她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问。

“方才从北码头过来,那位煞气腾腾的秦统领没多为难你吧?”

胡九娘这句问询,让许砚端著茶杯的手指顿时收紧。

他从北码头过来,与秦锋的交谈前后不过片刻,周遭除了镇玄司的人再无旁人,她的消息未免也太快了些。

“只是循例问了姓名去处,並未为难。”

许砚面上波澜不惊,语气依旧温和,顺势引开话题。

“秦统领气势慑人,修为想必极深,青江府中当属顶尖人物了吧?”

“秦统领么?”

胡九娘的指尖在算珠边缘轻轻划过,轻声道:“这位秦统领修的是至刚至猛的《玄煞功》,一身煞气足以让寻常妖邪退避三舍。观其气势,已至沸血巔峰之境,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被雾气锁住的淮江。

“这世间的阴诡邪物,未必都怕那等刚猛的煞气。”

许砚不再追问。

此女浑身是谜,言语间机锋暗藏。

他端起茶杯,將余茶一饮而尽,起身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

“多谢胡老板的茶,確是静心良药,天色不早,告辞。”

“先生慢走。”胡九娘頷首。

走出茶肆,暮色已然浓稠。

许砚下意识回望,茶肆暖黄的灯火里,那道伏案的身影轮廓模糊,平添几分神秘。

他摇摇头,將心头挥之不去的疑云压下,脚步不由加快。

字画铺就在茶肆斜对面,刚开锁进门,就看到杂货铺的周老板正踮著脚往门框里嵌最后一块门板。

“哎哟,许先生,您可算回来了!”

王老板瞧见他,麻利跳下门槛,声音在寂静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凑过来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门说道。

“今个儿可了不得!镇玄司那帮煞星跟疯狗似的闹腾了一整天!挨家挨户砸门,说是要逮一个穿青布道袍的女道士!您见著没?”

女道士?

许砚脚步顿住。

“可不嘛!”

王老板一拍大腿,语气里混著对奇闻的兴奋。

“听说是她杀了北码头那些渔民,被镇玄司的官爷一路追杀,最后竟给逃没影了!嘖嘖,这世道,连出家人手上都沾血!”

许砚心念电转,面上却是一片茫然。

“不曾留意,下午一直在城西胡老板那儿喝茶,刚回。”

“哦哦,那可惜了……”王老板嘀咕两声,锁好了店门。

回到砚文坊,小院已被浓稠夜色彻底吞没。

许砚摸黑进去,划燃火摺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光晕撑开一小片安寧。

他刚拿起小铜钎,想去挑一下灯芯,让光亮些——

“喀啦!”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从院墙外传来!

瓦片被踩裂的声音!

这绝不是野猫野鼠能发出的动静!

声音里藏著一股拼命压抑的急促!

“咚…咚…咚…”

紧接著,后院那扇轻易不出入的角门处传来了几下敲击。

敲击声极轻,极快,仿佛门外的人都不敢用力。

许砚一口气吹熄了油灯。

屋內重归黑暗,只有窗欞漏进一丝惨白月光。

他放下铜钎,反手抄起桌案上那方沉重的黄铜镇纸。

冰凉坚实的金属触感让他狂跳的心迅速平復。

他放轻脚步,弓著身子,悄无声息潜向后院。

角门只是一块薄旧木板,门缝里透出惨澹月华。

借著这丝光亮能隱约看见一个纤细身影倚在门外,身形摇摇欲坠。

“谁?”

许砚的声音压得极低,贴著门板送了出去。

门外的人影猛地一僵,隨即传来一道气若游丝,因剧痛而颤抖的女声。

“先…先生……求您……开门……我…不是坏人……您院子里有一缕草木清灵气引我到此……”

闻言,许砚借著月光扫了院中老槐树一眼,正迟疑时,杂货铺周老板的话突兀在脑海中出现。

“莫非外头是疯传的杀人女道士?”

此时开门就是引火烧身,不开门,此事处处透著蹊蹺,门外虚弱的女声听著不似恶人。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用指尖缓慢挑开了门閂。

“吱呀——”

老旧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开了一条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清冷月光让许砚看清了门外的不速之客。

她身上的青布道袍撕裂了数处,沾满了泥污与已经发黑的血渍。

左臂衣袖被利器整个剖开,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鲜血几乎浸透了她半边身子。

一张脸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呼吸急促而微弱。

她怀里紧抱著一个用布包得严实的小物件。

“你是何人?来我这小院有何事?”

许砚沉声问道,目光里满是审视与警惕。

女道士看清许砚的脸,绝望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隨即化作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恳求。

“先生!求您……让我躲一躲……镇玄司……他们冤枉我!我隱约感知到您这里有股草木灵气……”

“北码头的渔民,镇玄司说是你杀的。”

许砚也不接话,只冷冰冰继续询问道。

“我没有!”

女道士激动辩解,肢体动作太大猛地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一晃,只能更紧地靠住门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与压抑愤怒。

“那些渔民……是被淮江里的邪物害死的!我叫林清婉,是岳州清霄观的弟子!”

清霄观?

许砚眼底闪过一丝波澜,这可是传承千年的正道大宗。

借著月光再细看此女,虽狼狈不堪,但身上气息纯净平和,带著一股草木般清灵之气,確实寻不到半分血腥凶戾。

“我……我在淮江水底,发现了一块刻著诡异符文的石板!”

林清婉急促喘息著,艰难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揭开了怀中布包的一角。

“就是它……这东西能无声无息地吸噬生灵气血!那些渔民,就是被水下这些符文害死的!”

许砚的目光瞬间凝固。

月光下,布包中露出了一块巴掌大青石板。

石板上扭曲的纹路清晰可见,繁复而诡异,散发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冷邪气!

纹路的形態……竟与他箱底那块神秘水纹玉佩有些相似!

只是石板上的纹路更加狰狞混乱,充满了不祥的吞噬之意!

看著林清婉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想起草蓆下那些渔民惨白扭曲的面孔,许砚心中明哲保身的念头终究是被压了下去。

他无声嘆了口气,侧身让开通路。

“进来,躲到柴房去,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別出声!”

“多…多谢先生!大恩……”

林清婉感激涕零,几乎是手脚並用扑进了小院。

许砚迅速將角门关上,插好门閂,整个过程利落。

他一把架住女道士的手臂,不由分说將她扶向院子角落那间低矮的柴房。

柴房里堆满了木柴和旧料,瀰漫著一股乾燥草木气。

角落里立著一个半人高的、用来存米的粗陶大缸。

“委屈了,缸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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