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塞纳河
两个月的海上航行枯燥得能把人逼疯。
无边无际的大西洋上,除了咸涩的海风和单调的波涛,什么都没有。水手们整天无所事事,只能靠著打牌和讲些荤段子打发时间,每个人都开始极度怀念脚踏实地的感觉。
当“色雷斯大公”號那巨大的船锚终於带著链条的怒吼,狠狠砸进勒阿弗尔港口浑浊的海水里时,整支舰队上千名水手和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了太久的欢呼。
踏板放下,巴西尔的鞋底踩在了法兰西坚实的土地上。
一股踏实的震动顺著脚底板传遍全身,他这才真正有了一种“回归”的实感。
空气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却又带著一种扎根於血脉深处的熟悉。
海鱼的咸腥味、湿润泥土的土腥气、码头工棚里燃烧的木柴烟火,还有远处城市里飘来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牲畜粪便与拥挤人群的复杂味道,全部钻进了他的鼻腔。
这和新大陆那永远清新、开阔的气息完全不同。
这里没有一望无际的原野,只有拥挤得喘不过气的人,和这些传承了上千年的人间烟火。
副使安德罗尼卡將军面无表情,他那只布满老茧、饱经风霜的大手,將一份盖著巴列奥略家族双头鹰火漆的信函,递给了前来迎接的勒阿弗尔市政官员。
那名官员显然早就接到了巴黎的通知,態度恭敬。
“哦!尊敬的使者大人!”他弯著腰,“您的到来,就像圣光一样照亮了我们卑微的勒阿弗尔!”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保证,会立刻组织最好的內河船队,送尊贵的使团前往巴黎,一边又忍不住用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偷偷打量著这群来自传说中新大陆的“罗马人”。
他的视线在罗马卫兵们身上来回扫动。
那些卫兵的盔甲样式古朴,线条简洁,没有欧洲骑士盔甲那些里胡哨的装饰,却透著一股子冰冷的杀气。他们腰间悬掛的短剑,也与法兰西骑士们惯用的长剑风格迥异,更適合在狭窄空间里捅人。
这群人不像使节的护卫,更像是一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百战之师。
等待船只准备的几天里,巴西尔没有老实待在驛馆里。
他换上了一身本地商人常穿的深色毛料衣服,除了腰间那柄不显眼的短剑,看不出任何贵族的痕跡。
在安德罗尼卡和几名便装卫兵的护卫下,他像一滴水匯入河流,走进了勒阿弗尔的街巷。
这座港口城市,比他想像的还要混乱。
街道狭窄得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过,两旁的木质楼房歪歪扭扭,几乎要挤在一起,把天空遮蔽成一条细缝。脚下的石板路早就被经年的污泥覆盖得看不出原色,不知从哪家窗户里泼出的污水,在路中间匯成一条散发著恶臭的小溪。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无孔不入,那味道里有腐烂的菜叶,有牲畜的粪便,还有更糟糕的人类排泄物。
这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却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真实。
这就是旧世界。
更让他感到新奇的,是此地的宗教氛围。
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高高耸立,它的钟声庄严而厚重,在城市的上空迴荡。
可就在教堂广场不远处的街角,一座新修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简朴建筑里,也传出了阵阵祈祷声。
那是胡格诺派的教堂。
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就在这狭小的城市里犬牙交错地並存著,互相摩擦,冒著火星。
巴西尔亲眼看到,一个穿著黑色教士袍、胸前掛著银质十字架的天主教神父,和一个衣著朴素、手里只拿著一本圣经的胡格诺派牧师,在街头爆发了激烈的爭吵。
“你们这些异端!篡改圣言,背弃教宗,你们的灵魂必將在地狱的烈火中永世哀嚎!”神父涨红了脸,唾沫星子横飞。
“你才是撒旦的僕人!”牧师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你们把教堂修得金碧辉煌,贩卖赎罪券,用繁琐的仪式迷惑信徒,早就背离了主的教诲!你们这些罗马的吸血鬼!”
两人都拿著圣经,用拉丁语和法语夹杂著,互相指责对方是魔鬼的化身。
周围迅速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市民,他们也迅速分成了两派。
“神父大人说得好!烧死这些新教徒!”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挥舞著拳头。
“上帝保佑你,牧师先生!赶走那些贪婪的蛀虫!”一个瘦削的工匠高声附和。
人群中很快爆发出叫骂和推搡,一个卖鱼的小贩和一个麵包师傅因为支持不同派別,已经扭打在了一起,翻滚著掉进了路边的泥水里,引来一阵鬨笑。
“这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犹在眼前啊。”巴西尔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那场他从歷史书上得知的,即將席捲整个法兰西的风暴,正在如何酝酿。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脓包,表面看著还算平静,內里却早已腐烂流脓,只需要一根最微不足道的针,就能让整个国家血流成河。
安德罗尼卡將军皱紧了眉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一个国家,两种信仰。就像一栋房子有两个主人,迟早要为了谁睡主臥而打得头破血流。”
巴西尔没有说话。
他对这些新教徒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宗教改革,不过是各地的诸侯和新贵,打著上帝的旗號,行分裂国家、攫取教会財產的勾当。没了教会这根鞭子的约束,未来几百年里,欧洲这片土地上,乃至於受到新教影响的东亚,会冒出多少打著民族和自由旗號的牛鬼蛇神,他可太清楚了。
无论是拜上帝会的自封上帝次子,还是后世韩国那些光怪陆离的教会,或多或少都有新教“因信称义”的影子。
对於一个致力於建立大一统帝国的君主而言,任何形式的分裂,都是敌人。
很快,勒阿弗尔的官员就备好了逆流而上前往巴黎的船队。
巴西尔登上了船,告別了这座混乱而充满活力的港口。
船只沿著塞纳河缓缓前行。
法兰西平坦的地形在眼前徐徐展开,河流两岸,一座座尖顶的古老城堡点缀在无边的绿色原野上。大片的农田被规划得整整齐齐,无数农民像蚂蚁一样,在田间辛勤劳作。
这里的农业基础,远比巴西尔想像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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