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结束后,肖恩並没有急著离开。锅炉房的阴影很好地包裹著他,蒸汽管道有节奏的嘶嘶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响动。
他靠在滚烫的铁壁上,感受著热量透过粗糙的布料灼烤著后背,像是在提醒他,在这艘船的钢铁肠胃里,每一份温暖都有著代价。
他在等下一位“客人”。这里的空气比三等舱还不如,浓重的煤灰和机油味几乎凝成实质,吸进肺里带著砂纸摩擦般的质感。
“肖恩,”一个苍老、像是被海风和劣质菸草磋磨了几十年的声音,从一道嘶嘶作响的阀门后传来。老派屈克佝僂著身子,颤巍巍地走近。
他捧著一团灰色的物事,在管道缝隙透出的昏光下,泛著一点柔软的、格格不入的光泽。
“给艾琳的。”老人咳嗽了几声,“海上夜里冷。”他將那条显然是手工织就的围巾递过来,眼中带著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肖恩接过围巾,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著羊毛的纹理,指尖很快触到一处隱蔽的补丁,针脚细密得惊人,显然是老帕克的妻子精心缝补过的。
蒸汽突然喷发的巨响中,肖恩没有犹豫。从脚边的旧布袋里摸出一瓶威士忌,塞进老人怀里。
在老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又飞快地將半包用油纸裹著的方塞进对方粗糙的掌心。
“给婶婶泡茶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老派屈克浑浊的眼睛像是突然被这简单的几个字烫了一下,他颤抖的手接过东西,手背上青筋凸起,一道狰狞的船厂旧伤扭曲著爬过皮肤。
用力拍了拍肖恩的手臂,最终只挤出几个字:“愿圣母……保佑你们兄妹。”
將酒瓶和飞快地藏进那件褪色的呢子大衣深处,转身蹣跚离开。
但肖恩敏锐地注意到,老人离开时的脚步,竟莫名地轻快了几分,像是终於卸下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又和两个约好的熟人交易后,肖恩將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卷好塞进了自己的內衬口袋。
蹲在锅炉房的阴影里,借著管道缝隙透出的微弱光线,他开始检查布袋中的存货。
两瓶白兰地安静地躺在底部,玻璃瓶身在昏暗中泛著微光。
旁边是一包用防水油纸包裹的医用酒精,边缘已经有些泛黄。
他的手指最后触到那瓶12年陈酿时停顿了一下,这是特意留给统舱管理员托马斯的好货。
脑海里浮现出五天前那个湿冷的傍晚。托马斯魁梧得像一堵墙的身躯,几乎堵死了狭窄的舱门。
他那夹杂著灰白的络腮鬍里冒著威士忌的酸气,带著浓重科克郡口音的话语喷在肖恩脸上:“三等舱的耗子们最近闹得有点凶啊……”
他接过肖恩递上的烟时,那只手粗糙得像是刚从砂轮上拿下来,“得有人帮忙看著点,嗯?”
肖恩提起收拾好的布袋,准备离开这个闷热窒息的地方。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有些侷促地从一堆废弃阀门的阴影里凑了过来。来人用生涩磕绊的英语问道:“先生……你……有药品吗?消炎……用的。”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古旧却擦拭得很乾净的银色怀表,“我…用这个…换。”
男人的声音里绷著一根弦,那是竭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一点的窘迫和焦急。
肖恩停下动作,抬头打量著对方。
一件显然不合身、袖口磨得发白的粗呢西装,勉强包裹著魁梧的身躯。脚上的靴子破旧,却看得出被尽力保养过。
一截小小的圣母像吊坠从亚麻衬衫领口滑出,在沾著油污的布料上轻微晃动。
这男人浑身散发著落魄的气息,但他的站姿,肩膀打开,脊柱自然挺直,垂下的手臂紧贴裤缝,却透著一股被严格训练过的痕跡。
肖恩没有去接那块表,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眯起眼,目光再次扫过男人的脸。
一道顏色较浅、但从耳根直划到下顎的疤痕,清晰地映入眼帘,那是刀伤,或者更可能是弹片划过留下的纪念品。
男人疲惫的脸上掛著尷尬的、试图示好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依然冷静。
这种感觉,让肖恩瞬间联想到了“军人”这个词,而且是经歷过真正战火的军人。
沉默在蒸汽的嘶鸣中蔓延了几秒。肖恩才开口:“现在没有。”他注意到对方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下去一丝,但立刻又绷紧了。
他接著说道:“不过明天这个时候,我可以帮你看看。”
东欧人点了点头,紧绷的肩膀忽然鬆弛下来,仿佛预料到这个答案。
他后退半步,右手下意识地抚过左胸,那是个近乎本能的、类似军礼的姿势。
“我叫沃尔克。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谢谢。”说完后便迅速离去,高大的身影很快被锅炉房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吞噬。
“明天…”肖恩望著那片黑暗,低声重复了一句,眉头下意识地皱起。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惹上的麻烦恐怕不小。
药品,在这艘船上堪比黄金的硬通货。他上船前確实通过一些手段准备了不少,但十几天的航行和之前的交易,已经消耗了大半。
剩下的,是他和艾琳最后的保障,即便上了岸,在纽约那种地方,这些玩意也能换到不错的启动资金。
他的手指摩挲著布袋粗糙的帆布表面,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分界线。
沃尔克那生涩却强压著焦急的英语,还在他耳边细微地迴响...“先生…你…有药品吗?”
那刻意压低的、带著某种绝望的克制,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某段被他深埋的记忆。
前世的那个雨夜,他也曾这样,浑身湿透,站在他人的门前,用尽最后力气乞求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冰冷和绝望。两种不同时空的哀求,在此刻诡异地重叠了。
锅炉房深处,又传来一阵金属疲劳的呻吟声,像是巨兽在辗转反侧。肖恩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胸腔里某种复杂而陌生的情绪翻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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