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平静到近乎残酷的问话,像一把无形的、烧红的铁钳,狠狠地烙在汪清源的心上。

浪费?

他看著悬崖上那个如同蚂蚁般渺小的、用生命与重力抗爭的少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充满了冰冷数据和精密计算的地质勘探报告。

报告上,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什么“岩体完整性係数”,什么“节理裂隙发育度”,什么“地下水渗透压力”。这些词汇,是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科学武器,是他用以衡量世间万物的、最可靠的標尺。

可现在,这些冰冷的標尺,在那个少年每一次危险的挪动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汪清源的嘴唇哆嗦著,他试图开口,试图用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工程逻辑,来为自己辩护。

“这……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是扶贫问题!”他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乾涩得像被山风吹裂的岩石,“我们不能用一个投资上千亿的国家级交通干线,来解决一个村子的出行困难!这不符合成本效益原则!我们是工程师,不是慈善家!”

他这番话,在过去,是他驳斥所有不切实际方案时,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武器。

可今天,当这番话说出口时,他自己都觉得,是那么的空洞,那么的……没有人性。

他身后的几个老专家,也都沉默了。他们看著眼前的景象,再也说不出“施工难度大”、“投资风险高”这样的话来。

因为任何风险,都大不过那个少年脚下那根隨时可能断裂的藤条。

任何难度,都难不过那条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垂直的回家路。

林晓东没有反驳汪清源。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他,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悯。

“汪老,您说的没错,我们是工程师。”林晓-东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我们的职责,是用最低的成本,最科学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那么,我想请问您,一个人的生命,成本是多少?”

汪清源的身体,猛地一僵。

林晓东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转向那位皮肤黝黑的乡长,声音平静地问道:“乡长,像大锅圈这样的村子,在乌蒙山脉,还有多少?”

乡长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伸出粗糙的、满是裂口的手,比划著名,声音哽咽:“林总指挥,往这大山深处走,像这样,需要靠爬天梯、溜索道才能跟外面联繫的村子,有名有姓的,就有一百七十七个!登记在册的,常年生活在里面的老百姓,有三十四万多人!”

“每年,因为从天梯上、索道上失足,摔死、摔残的人,有记录的,平均是五十八个。”

五十八个!

这个数字,像五十八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在场所有专家的心上。

林晓东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汪清源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汪老,五十八条人命。在您主持的那些上百亿的工程项目事故率统计里,这可能只是一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小数点。甚至,都构不成一次需要上报的『重大安全事故』。”

“但是,对於那五十八个家庭来说,那就是百分之百的,天塌了。”

“现在,您再告诉我,我们用四十亿的『超额』投资,去挽救这每年至少五十八条人命,以及他们背后三十四万人的希望。这笔帐,到底划不划算?”

汪清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压住,让他喘不过气。

他一辈子都在跟数字打交道,他信奉数字的严谨和公正。

可今天,他第一次发现,有些东西,是任何数字都无法衡量的。

“不……不能这么算……”他还在做著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工程……工程有工程的规律……”

“好,那我们就谈工程。”

林晓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从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不是图纸,也不是报告。

而是一份,泛黄的、带著摺痕的人事档案复印件。

他將那份档案,递到了汪清源的面前。

“汪老,您还记得这个人吗?”

汪清源下意识地接过档案,低头看去。照片上,是一个笑得憨厚朴实的、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档案的名字一栏,写著:张大山。

籍贯:云州省节毕地区大锅圈村。

工作履歷:1968年至1975年,铁道部大桥工程局,第五工程队,钢筋工。参与项目:金沙江大桥、成昆铁路……

汪清源的瞳孔,猛地收缩!

张大山!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他记得,当年在金沙江畔,那个最能吃苦、水性最好、带头跳进冰冷的江水里去绑钢筋笼的,就是这个叫张大山的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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