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抬头看了几眼,神色平淡。
“北边有得是尸体,”他喃喃说,“你们去吧,我这儿可没得东西给你们吃。”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啃乾粮。
吃到一半,他忽然笑了一下。
“奇怪,”他说,“这条路我第一次走时,身边跟著两百人,闹哄哄的。第二次回来时,也跟著十几名隨从。直到第三次,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把剩下的乾粮塞进袋子。
“真热闹。”
风起了,雪又开始落。
莱昂继续往北。
比起前两次走这条路,如今的他反而更快。
轻装上阵,一人一骑,几乎不需要过多休整与停留。
风势越来越急,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孤身一人骑行在漫天风雪之中,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风雪的呼啸声。
不知怎的,莱昂忽然想起曾经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曾这样独自策马疾驰,从家族领地出发,前往千里之外的王都求援。
那是他第一次远行。
那时的他相信,只要骑得够快,只要信能送到,一切都能改变。
而事实也確实如此一那一次送信,让王国及时惊醒,没有被兽人彻底击垮o
那次送信是一切灾难的开始,在那之后,兽人战爭就爆发了,半个大陆都陷入了一场灾难之中。
寒风拍打在脸上,莱昂微微眯起眼。
“那次送信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这一次————是否就是终结?”
话音被风吹散。
他忽然感觉喉咙有些发痒,猛地咳嗽了几声。
喉咙里带出一阵甜腥的味道,血渍溅到了一旁的雪地上,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痕,没有多看。
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莱昂不禁自嘲一笑。
听说人在快死的时候,都会开始回忆往事。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这样的路上回想起那些早已远去的日子。
回忆、思索、胡乱联想像是在临终前为自己找一个理由。
但其实,孤身一人走入北边那片由亡灵统治的土地—一和送死也並无区別。
可他仍然要去。
之前那场战役已经让他彻底看清现实。
无论第七军团的阵线多么稳固,无论火炮的声响如何震天、火油的光亮多么耀眼,在无边无际亡灵海面前都像纸一样脆弱。
生者的力量在那片战场上毫无意义,他们拼尽全力,不过是在延迟自己的毁灭。
莱昂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战斗。
他不想再让更多的人死去。
他清楚亡灵之海为何可怕——並非因为数量。
而是因为那股“意志”。
父亲理察的牺牲,让他短暂地窥见了真相。
绝大多数亡灵並无意识,它们只是空壳,被操控、被聚集。
真正的威胁,是那群在背后支配它们的“上级亡灵”,以及统御所有亡灵的存在。
——瓦萝拉。
那位掌控死亡秩序的存在,將所有灵魂归为她的军势,使亡者大军成为杀戮的机器。
他知道,前方的路上等待他的是什么。
一整片被死亡支配的土地,一股能令天地寂静的力量。
可那也是唯一的答案所在。
寒风再次拍打在他脸上。
莱昂伸手拉起兜帽,把脸藏在阴影里。
前方的道路笔直延伸。
地势逐渐升高,气候愈发阴冷。
一路北上,村镇早已不见踪影,偶尔还能在路边看见几处破败的石碑,碑文被风蚀得模糊不清。
他已经很久没再遇到过活人了。
只有亡灵。
它们成群结队地缓缓行走,都向著同一个方向在移动。
一北方。
莱昂策马从它们中间穿过。
亡灵没有理会他。它们的脚步整齐而机械,像被某种力量牵引。
他知道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他不再思考,也不再说话。
只听得见马蹄声在空荡的道路上延绵不绝,向著北方渐冷的天际。
到傍晚时,大雪几乎变成了暴风雪。
天昏地暗,分不清方向。莱昂让马停下,打算在山凹处避一阵。
他刚翻身下马,胸口便突然一阵剧痛。
他忍不住跪倒在地,手撑著雪,一阵猛咳。
雪地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莱昂感到胸口的晶体变得越发炽热,烫得他忍不住皱眉。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那块晶体,立刻感到一股不协调的温差。
那晶体確实在发热,但並不至於如此灼烫。
真正改变的,是他的身体。
他这才察觉到一自己的体温,如今已经低得有些不正常。
甚至有些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应该有的体温。
因此,原本对正常人而言只是温暖的温度,如今才会变得越发炽热。
“原来————已经到这一步了。”
他忍不住苦笑道。
莱昂喘了几口气,靠著岩壁坐下。
胸口的疼痛缓了些,但整条手臂开始发冷。
血管下隱隱有暗色的纹路浮起,顺著皮肤蜿蜒向上,像有影子在皮下流动。
他掀开袖口,那些纹路缓缓蠕动,最终停在手腕上。
他沉默地看著它们。
“瓦萝拉,”他低声说,“你到底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回答。
只有风声。
他闭了闭眼。
晶体发出的光变得更亮,暖意透出,似乎在支撑他残余的体温。
“你不让我死,”他轻声说,“是想让我看到尽头,对吗。
夜幕完全降临。
暴风雪过后,天出奇地安静。没有虫鸣,也没有狼嚎。只有风在雪地上掠过时发出的低吟。
莱昂重新起身。肩膀和头髮上结著霜。马在不远处哼了一声,鼻孔里冒著白气。
“还能走吗?”他问。
马甩了甩头。
“那就走吧。”
他们再次上路。
日子变得模糊。
他记不清走了几天,只知道亡灵越来越多。
隨著越来越接近北方,天气也变得愈发恶劣。
雪一刻不歇地下著,天地几乎连成一片。
莱昂的身体越来越冷。
——
夜里睡觉时,他必须靠晶体的暖光才能入眠,否则身体甚至会僵硬到难以动弹。
有几次他在梦里听见父亲的声音,模糊、遥远,像隔著一层冰。
“前路————你要自己走。”
他从梦里惊醒,胸口的晶体仍在发热。
火堆快灭了,他伸手拨了拨,溅起几颗火星。
他看著那火星,很久没动。
“你放心,”他轻声说,“我会走下去。”
清晨,风停了。
莱昂爬上一座小山丘,雪没到膝盖。
视野一下子开阔。
他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有无数黑点在缓慢移动。那不是树影,也不是风暴,而是亡灵。
密密麻麻的亡灵,向北移动。像潮水一样。
他看得出,那些黑点有秩序地排列著,似乎在受某种力量引导。
“秩序。”他低声重复。
亡灵的存在,也许並非诅咒,而是一种被强行维持的秩序。
而自己若要结束这一切,就必须打破那个秩序。
他握紧拳头。晶体的光猛然跳动了一下,像在回应他的想法。
“你在召回你的军队,”他说,“那我也该到了。”
他牵著马,顺著北方继续前进。
莱昂一路北上,山道越来越陡,风在悬崖间迴荡,声音低沉而空洞。
远方的山口终於出现了——一片高耸的灰影,在雪雾之中若隱若现。
那是霜冠要塞。
——
他拉住韁绳,让马慢了下来。
要塞仍旧巍然耸立,墙体完好,没有被攻破的痕跡。
可那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整座要塞被厚厚的冰层包裹著,像一头被冻住的巨兽。
冰面泛著冷蓝的光,旗帜被冻在墙上,隱约还能看见塞尔维安帝国的徽章。
莱昂在马背上沉默了一会儿。
他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火光、號角、人声,一切都是热的;
如今什么都没了。
寂静如死。
马不安地嘶鸣了一声,前蹄在冰上滑了滑。
莱昂拍了拍它的颈项:“没事,就快了,伙计。”
他策马继续靠近。
到了外城门前,莱昂刚要下马,忽然听见低沉的轰鸣。
城门——自动开启了。
没有人推动,也没有机关声。只是冰晶沿著缝隙缓缓退开,一股冷雾从里头涌出。
那冷雾带著刺骨的寒意。
莱昂握住剑柄,视线穿过雾气。
一门口站著一个人。
那人全副鎧甲,身形高大,肩甲上刻著帝国纹章,腰间悬著制式的长剑。
这是一个老熟人一一或者说,曾经的老熟人,昔日霜冠要塞的最高指挥官格雷戈尔。
不过很显然,如今格雷戈尔眼中的幽蓝色魂火已经足以让莱昂明白,他已经成为了一名亡灵,並且看起来还是一名上级亡灵,而非那些没有理智的行尸走肉。
“————格雷戈尔。”
莱昂低声道。
那双蓝光微微一动,缓缓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陛下已知晓了你的到来,”声音沙哑,却平稳,“故此特意命我在这里等候。”
“陛下?”莱昂盯著他,“你说的是——瓦萝拉?”
格雷戈尔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头。
莱昂打量他片刻。
盔甲上无锈无损,腰间佩剑乾净如新。
可在盔甲缝隙间,露出的皮肤早已是乾枯的灰白。
他没急著和格雷戈尔走,反而问道:“你似乎还记得我?”
格雷戈尔没有回应,只转身,手按剑柄:“请隨我来,陛下在等您。”
“她等我?”莱昂语气平淡,“看样子,她知道我会来。”
格雷戈尔沉默不语,转身走入要塞中。
莱昂牵著马跟上。
城內,和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是秩序。
—一亡灵在行动。
不是混乱的行尸走肉,而是整齐的队列。
他们有的搬运冰石修补城墙,有的在铲雪清理道路。
手脚僵硬,却有规律。
有一队亡灵骑士从对面经过,队列整齐,盔甲鋥亮。
当他们看见格雷戈尔时,竟自动让开一条道。
莱昂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目光在那些亡扬身上扫过—
他们胸甲上仍有旧徽记,说明这些人死前確实都是塞尔维安帝国的士兵。
但此刻,他们的动作比生前还要整齐。
无悲无喜,只有一种死寂的秩儿。
莱昂在格雷戈尔身后走著,低声问道:“他们————都听你的命令?”
“我只是执行者,”格雷戈尔回答,“所有命令都源陛下。”
莱昂沉默片刻:“你的————陛下————她重坊了兰冠要塞?”
格雷戈尔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要塞从未毁灭,只是换了主人。”
他们一路穿过要塞外围,进入中央堡垒。
亡扬工兵正在清理塔楼,他们动作缓慢,却一丝不乱。
有五具穿著帝国军服的上级亡扬站在高台上指挥,除了过於沉默之外,简直就像是活著的人。
莱昂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们————在建什么?”
格雷戈尔停下脚步。
“秩し,”他说。
莱昂冷笑道:“死者的秩し?”
格雷戈尔转过身,蓝色的眼火在头盔缝隙中微微闪动:“陛下认为生者的秩し太过脆弱了。”
“所以她要坊立新的秩儿?属於亡者的秩儿?”莱昂反问。
格雷戈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前行。
他们来到中央塔楼。
这座塔楼比以前更高,整座被透明的冰晶包裹,內部流动著淡淡的蓝光。
塔顶闪烁著死灵的符文,层层叠叠,丐同呼吸般缓慢起伏。那不是雕刻上去的,而是由魔力行生长出的纹路。
门口有两名亡扬骑士守卫。
格雷戈尔在门前停下,单膝下跪。
“陛下,客人已至。”
冰晶大门在无声中缓缓开启。
一股冷雾沿地面蔓延,带著清香—那是瓦萝拉独有的气息。
莱昂握了握剑柄。
“看来,她很叫待见我。”
格雷戈尔低声道:“陛下说,光与夜终要和解”。”
莱昂盯著他,没动。
“你相信这句话?”
格雷戈尔沉默。半晌才说:“我只知道服从。”
莱昂轻轻点头,眼神平静:“那就走到这吧。接下来,我击从进去。”
格雷戈尔犹豫片刻,仍然后退一步。
“愿你————找到你要的答案————莱昂。”
莱昂没有回应,只抬步走进这座冰晶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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