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情初
慕容七並不知道,就在她和魏南歌共进早餐的时候,季澈正站在和书院相隔一条街的巷口。孩子们的读书声,伴著槐和米粥的香气,悠然地迴荡在四周。
沉黑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情绪,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便退后了两步,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曲折的小巷子里。
回到鸿水帮在京城的分舵大院,一路上不时有早起的帮眾同他行礼问安,他如往常一般点头示意,冷淡的脸色看不出任何不妥,可不知道为什么,早就等在一边的郭子宸还是觉得有点不妙,他將这种微妙的感觉归结於自己从小看著季澈长大从而形成的某种心灵感应,也就是这种感应,让他犹豫了很久,直到季澈快到自己的屋子时才决定上前去。
“少主……”
季澈直接无视他,伸手去推门。
果然不妥,郭子宸偷偷擦了擦汗,继续道:“少主,有客人来了,在你屋里……”
季澈当著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好吧,不是他没说,而是少主没给他机会说。
郭子宸撇了撇嘴,转身找兄弟们嘮嗑练武去了。
门刚合上,季澈便抬起脚,一脚踹向门边的架,架子上一盆鬱鬱葱葱的红掌眼看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千钧一髮之际,一道白影迅速掠来,一只洁白如玉修长漂亮的手稳稳地接住盆,磁性的嗓音带著几分慵懒,轻笑道:“季少爷,谁惹你生气了?”
季澈收脚之前已经看清了那个白衣男子的脸,一直保持不变的表情终於有了一丝裂缝,一字一字道:“慕容久!”
白衣男子眯了眯波光瀲灩的凤眸,薄唇弯出迷人的弧度,笑得像只狐狸:“阿澈,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
季澈眼角抽了抽,冷冷地蹦出一个字:“滚!”
对方却不以为意,將手中的红掌仔细地放回原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我滚了,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
“是不是我们家七七又闯祸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她!”
“……”
“哎,別这样,你不知道自己板著脸很嚇人吗?长得这么俊,就应该多笑笑——”他说著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扇子,半挡住脸,魅惑诱人地一笑,“你啊,整天摆著一张冷冰冰的脸,哪个姑娘敢接近你?”
说著,他已经拉著季澈坐下:“早饭吃了没?来来来,別客气。”
季澈:“……”慕容公子,这里是我的地盘好吗!
看了一眼满桌丰盛的菜色,季澈额角的青筋又忍不住开始跳动:“慕容久,有人一大早就吃清蒸河豚和冰肘子的吗?”
白衣公子风情万种地眨了眨凤眼:“不行吗?我看到你厨房里养了一条又肥又壮的河豚,那可是有钱也吃不到的时鲜货,为了防止別人捷足先登,我就先拿下了。可是回头一想,光吃一条鱼多没意思,就又让厨子多做了几个菜。”
“……”容他想一想,还认不认识比慕容久更厚顏无耻的人了?
季澈闭了闭眼,下意识道:“慕容久,那条河豚是留给……”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她……恐怕早就忘了还有一条专门留给她的鱼,反正也没有用了,慕容久吃掉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些微的失神没有逃过慕容久的眼睛,他凑上前,贱兮兮地低声道:“留给谁的?你有想要討好的姑娘了?要不要我帮你……”
季澈眼中寒光一闪,成功地让他闭嘴。
“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白衣公子合起扇子敲了敲手心,道:“传说中幽冥蛊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不过我查到一些古籍,想了些可以延缓蛊毒发作的办法,便急著赶回来了。那个叫作凤渊的人,我也很感兴趣,很想要见一见。”
季澈看了他片刻,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沉声道:“我有事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慕容久根本就没有反抗,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你这么凶,我敢不老实吗?”又低落道,“阿澈,你怎么捨得对我这么凶?”
季澈却不理会他,手劲一点没鬆开,反倒向上提了一提:“你们和太子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没那么好的耐心陪你们猜谜,今天不说个清楚,咱们就一拍两散。”
慕容久愣了愣:“你知道了?是七七说的?”
提到慕容七,季澈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慕容久盯著他看了片刻,终於篤定地说:“你果然和七七吵架了。”
慕容久回京自然十分隱秘,因此他既不能去找红顏知己风流快活,也不能去找狐朋狗友天酒地,实在觉得有些无聊,只好拉著季澈躲在鸿水帮的大院里喝酒,聊慰寂寞。
季澈虽然威胁他要一拍两散,但两人到底有多年的交情,真要一拍两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又恰逢季少帮主的心情不怎么好,正想找个什么事情紓解紓解,便十分慷慨地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两人关在屋子里,一喝就是一整天。
慕容久是个绝对不会和自己为难的人,那些秘密,既然季澈已经知道了大概,他也就不再隱瞒,佐著酒,事无巨细地都说了。他本来酒量不浅,但一来为了要赶回京城,多少累了几日;二来季澈珍藏的的確都是连皇帝家也找不出来的烈酒;三来,他那些量,跟从小就混跡於江湖、动輒就豪饮千杯的季少帮主比起来,根本就不够看的,能从早上撑到下午,已经很不错了。
至於季澈,既然从慕容久那里知道了那个约定的始末,又联想起慕容七最近神神秘秘的行径,多少也就將她的打算猜出了一个大概,却不知是该气她的莽撞,还是笑她的天真好。微醺中,又想起今天早上,亲眼看到她和魏南歌並肩走出首辅府的情景,那时候她脸上的笑容绽开在清晨的日光下,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刺目。想著想著,不知不觉也多喝了几杯。
幸好两人酒品甚好,喝多了也不过是抱著酒壶倒头就睡。
季澈先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外已是夕阳西沉的时分,暗金色的光芒照进窗欞,照亮了榻前一小方素色的什雅绒毯,慕容久形象全无地横臥在毯子上,一头黑亮的长髮上还沾著未乾的酒渍,季澈半支起身子,抚了抚微微胀痛的额头,抬脚踢了踢慕容久,哑声道:“喂,死了没有?”
慕容久哼哼了一声,却没有醒,只是翻了一个身,面朝著臥榻的方向,暮靄的余暉正正地落在他的脸上,氤氳出朦朧的光晕。长发半掩住妖嬈的五官。眉如远黛,凤眸微合,鼻樑挺直,唇线微勾——儘管他从来都认为,容貌对於男人来说最是无用,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副妖孽的皮相,確实算得上是上天优待。
好几年前,天下人都道巨泽世子沈千持是帝都第一美男子,季澈虽然没有见过沈千持,可对这个传闻却有些不以为然——若不是因为慕容久紈絝没品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这么个浮夸的称號,也不至於会旁落他家。
他看著她,眼前朦朦朧朧的,仿佛又幻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几乎一样的容貌,眉目更添细致三分,神韵却要减去七分。
慕容七是个美人,这一点他从不否认,只是这副相貌长在男人身上,可说是美男子,换成女子,却未必那么討人喜欢。她的长相太过明媚浓艷,与大酉时下流行的纤秀清雅,大家闺秀式的审美標准,差了很有些距离。再加上这位美人还有诸如狂妄自大,衝动暴躁,动輒喜欢挥拳头,不爱用脑子等一系列恶习,相处久了,就很容易忽略她的相貌。
从小到大,他每次给她收拾闯祸留下的残局时,便诚心祈祷上苍能早点赐个人下凡来收了她,若是將来真有哪个男人有胆子娶了他,他一定会备上大礼,嘉奖他的勇气。
两年前,她果真嫁了人,可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慨,此事就朝著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成了一出闹剧。
两年后,她站在他面前,她说我有心上人了。这次好像是真的,这本来是挺好的一件事,作为朋友,应当替她高兴;作为监护人,应当觉得解脱。
可,並不是。
心里的种种,都在她故意躲开他转身离开时化作难以形容的烦乱和不安,这种不安和他以往的想像完全不一样,因此有些猝不及防。
他从来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尤其不习惯服软低头,这回挣扎许久才追过去,却恰好看到她翻进首辅府邸,再出门时,已是言笑晏晏,这真真是叫人寒心。他不免觉得自己很可笑,小久说女人都需要哄,可慕容七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哪里需要人哄了?
於是,所有的烦乱和不安,统统在清晨米粥和槐的香气里,化作了沉鬱的怒气。
他深深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总有一天会尽毁在她手里。
他收回目光,缓缓闭上眼睛。残存的酒意让思绪变得有些模糊,似梦非梦的,仿佛时光倒流,眼前一幕幕的,儘是他和慕容七的孽缘。他七岁认识她,一直到她十四岁进宫,统共九年时间,关係好的时候,一桌上吃饭、一床上睡觉的日子不是没有;不好起来,连续打三天架也是常有的事,打完了架,和好如初,该闯祸的继续闯祸,改收拾的继续收拾。
曾经亲密无间的关係,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有些事,太久没有想起,可一旦入得梦来,竟还是鲜活如初——
那是一年暮春时分,他十八岁,她十六岁。她入宫为质已经两年,他正式接管鸿水帮不到一年,內忧外患,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但因为彼此都自顾不暇,因此並没有怎么特別的想念。直到他收到迦叶宫送来的箱篋物什,拜託他借著进京处理帮务的机会带些东西给慕容兄妹的时候,他才察觉,那两个让人头痛的傢伙,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十六岁了。
那天晚上,他带著要给慕容七的东西悄悄潜入后宫,等摸到晏容公主的寢宫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宫里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起先他还耐心地等著,顺便尝尝桌上放著的精美糕点,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慕容七回来,他有些不耐烦了,正要放下东西先走一步,殿外终於有了动静。
一个女声正嚷嚷道:“走走走,都给我走开,谁要你们扶了,本宫……本宫自己会走……”
他愣了愣,不禁失笑,才一年不见,小丫头就自称“本宫”了,好大的派头。
她的声音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爽脆中带了一丝少女特有的甜润。他突然很好奇她现在的模样,女孩子到了十五岁及笄,就算是成年,如今的她好歹也是个大姑娘,那些脾气不知道是不是收敛了些。
正想著,外面便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季澈默默地判断是桌椅摔倒加上一群人围拢来的脚步声,只听一个宫女道:“晏容公主刚从雅容长公主的簪宴上回来,喝得多了些,你们好生服侍著。”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季澈耳力绝佳,听得很清楚,那话说的是:“我们长公主说了,晏容公主还年轻,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这不打紧。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见得多了,这些事儿以后就觉得平常了。”
“你爷爷的平常!”一声叫骂,很是中气十足,却有些口齿不清,“本宫脸……脸皮厚得很,只是看不惯你们那么淫乱……唔……”
后半截话想来是被眼明手快的宫女用手帕堵住了,然后是这边的宫女跟那位送慕容七回来的宫女赔罪,说什么“我家公主喝多了,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我家公主向来是很敬重雅容长公主的,姐姐千万莫要將醉话当真”之类,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位雅容长公主的心腹宫人,一群人才七手八脚地架著慕容七进寢殿。
此时季澈早已经躲在重重帷幕之后,透过缝隙,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锦衣少女瘫软在贵妃榻上,形象全无地摊著手脚,一边还在骂骂咧咧。看不清脸,只看得到一头黑亮的长髮摇摇曳曳地散开,半数都垂到了雪白的绒毯上。
宫女打来热水想替她擦脸,却被她赶苍蝇似的一个个打了出去。她挣扎著下了榻,又摇摇晃晃地合上殿门,手上还捏著洗脸的锦帕,却將整个脸都埋进了水里,白瓷盆子里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串串气泡。
满殿的酒气瀰漫,看得季澈目瞪口呆。
看来伯父伯母指望宫廷生活將女儿改造成优雅淑女的计划,是没指望了。
不过……这件事恐怕也怪不得她。雅容长公主慕容雅的名声,连宫外的他都有所耳闻。她虽然不是皇后嫡出,却是崇极皇帝的长女,身份尊贵,因为母妃早死,更得皇帝爱怜。十五岁出嫁,十七岁守寡,十八岁的她被皇帝接回宫里,一直居住在母妃生前所住的长明宫里。这位公主平生最好美男子,虽然守著寡,宫里却豢养了不少美貌的男侍,时常会备上美酒佳肴,在长明宫中摆宴,並给宴会起了一个极为风雅的名字,唤作簪宴。
顾名思义,簪宴上的宾客都是些如似玉的贵女,反之,服侍的都是那些貌美男侍。席间喝多了酒,男女间自然会有些旖旎风流的举止,甚至於互赠男侍这样的荒唐事。但这些终究只是传闻,她的身份高,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向来无人管束。
看来后宫新宠晏容公主,这一回是被邀请去长明宫大开眼界了。
季澈等了片刻,却发现慕容七的脸还是埋在水盆里,咕嚕咕嚕的水泡声却没了。他心里一惊,想起她从小就不识水性,这会儿不会因为喝多了酒就溺水了吧?
他急忙三步並作两步走出藏身之处,伸手就要將她扯起来,谁知手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埋在水盆里的脸却猛然抬起,几缕湿漉漉的黑髮划过半圈弧线,带起一片冰凉的水珠,簌簌的飞溅在他的脸上。
一张七分熟悉三分陌生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依稀还是从前的容貌,眉眼间却褪去了青涩,肤色也细腻白皙了许多,因为喝了酒,一双凤眸半眯著,目光迷离,几颗晶莹的水珠沿著她白里透红的肌肤,缓缓滑过丰润的唇,滑过修长的颈,最后隱入胸口的衣襟,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窒了那么一窒。
但心悸也只有片刻,因为眼前这位绝色佳人在打量了他一眼之后,立刻擼了擼衣袖,气壮山河地吼道:“不长眼的小混蛋竟敢擅闯內宫,看本宫不把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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