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军中之人,就要学会喝酒 骂娘

长安的初夏已带著几分燥热,兵部尚书都事的公廨內,窗扇半开著,却驱不散案头文书堆积的沉闷。

温禾指尖捏著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封皮上“八百里加急”的字样。

他抬眼看向堂下侍立的百骑二队卫成,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崔氏同意了?”

卫成垂首躬身,双手捧著公文匣子回话。

“回小郎君,清河崔氏的回函已於丑时抵达百骑营,黄监事亲阅后誊抄两份,原件呈送陛下,这份特意命属下送来给您。”

他说著將匣子递上,里面还放著百骑二队对崔氏近期动向的探查简报。

温禾展开信函,信中的內容確实应下了迁徙隱户、缴纳助军钱的所有要求。

“这个崔袁立,倒真是个识时务的。”

温禾凝视著他的名字,轻声感嘆。

卫成带来的附件里面,有百骑二队的简报。

上面写著崔袁立的一些信息。

三十有六,未曾入仕,常年主持崔氏河北道田產与暗线事务。

这一次私卖稻种案中,正是他压下族中激进派的反扑,力主与朝廷妥协。

“千年世家能存续至今,果然不是只靠名望虚撑。”

简报上说,在清河崔氏中,崔袁立统筹族中密务,河北佃户名册、世家往来皆其亲掌。

这也就是说这个人是专门负责崔氏俗物的。

温禾確定,歷史上没有这个人的记载。

那就代表这个人日后也不会出仕。

而这般深居幕后、掌控核心资源却不沾朝堂半点腥气的人物,比那些外放为官的世家子弟危险百倍。

他们不求虚名,只重实利,每一步都精准踩在家族存续的命脉上。

有点意思。

温禾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当即將信函匆匆折了起来,放在桌案上。

然后抬头看向卫成的目光带著几分愕然。

“不对啊,我已卸任百骑校尉,这份回函,怎么会送到我手上,这不合规矩吧?”

不过他方才看得专注,此刻收起来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为了掩饰尷尬,他还可以轻咳了一声。

卫成就好像早有准备一般,躬身答道。

“黄监事特意吩咐,此乃陛下亲口授意,小郎君虽已离开百骑营,但百骑二队仍归您与黄监事共同统领,队中所有密报需同步呈送您过目。”

“陛下授意?”

温禾先是一愣,隨即失笑出声。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

明面上罢他的职,是给崔氏等世家递台阶。

暗地里仍让他执掌二队,这是將他转入地下了啊,顺便让他脱离百骑这层身份。

他转头看向桌案左侧那迭墨跡未乾的文稿,最上方一页的標题格外醒目。

《论兵部情报系统的重要性》。

这是他今早刚写的一个建议,打算午后呈给李靖。想著让李靖建言李世民,搭建一个属於兵部独立的情报系统。

如今大唐的情报来源,多是靠著百骑。

但百骑二队还有监察百官的职责,特殊性太强了。

何况百骑只属於皇帝,他们的情报几乎不可能和兵部共享,所以兵部需要一个专业面对外敌,甚至是未来敌人的情报系统。

原本温禾计划著是从零开始,现在想来,倒是可以从二队借一点人过来,帮著兵部搭建起一个班子。

不过这些人来了兵部,势必日后不可能回百骑了,所以二队校尉陈大海是不可能的。

所以人选,温禾一时间也没有注意。

算了,还是让黄春挑人吧,毕竟他现在已经离开了百骑。

想到这里,温禾当即写了一封信,递给卫成。

“將这封信交给老黄,你和他说,人选他来定,我只需要十个人左右就行。”

卫成没有多问,双手从温禾手中接过信件后,便躬身退下了。

见他走后,温禾立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双臂。

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从七品的官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这兵部尚书都事的差事,確实是比百骑校尉清閒多了。

最妙的是不用上朝,每日只需来公廨露个面,剩下的时间便全由自己支配。

兵部的庶务有侍郎、郎中们盯著,轮不到他这个閒职都事费心。

温禾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瞥向窗外。

日头刚过辰时,透过半开的窗扇洒在青砖地上,拉出浅浅的光影,离午时吃饭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

他索性脱了官靴,往榻上一躺,打算补个回笼觉。

刚闭上眼没多久,公廨的木门就被轻轻敲响,跟著传来一个略显拘谨的陌生声音。

“下官蒋立,拜见温都事。”

“进来。”

温禾猛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著门被推开,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躬著身子走了进来。

青年约莫二十多岁,身形偏瘦。

官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每一步都走得极轻,带著小心翼翼的恭敬。

“你是?”

温禾皱眉打量著对方,觉得面生得很,之前在兵部应该是没有见过。

不过他那个时候都是跟在李靖身边。

见过的官员不是郎中就是员外郎。

最低也是主事之类的。

眼前这位,在兵部的地位应该更低。

青年连忙躬身行礼,脑袋几乎要低到胸口。

“下官是吏部委派到您身旁的主簿,蒋立。”

“哦,主簿啊。”

温禾恍然,原来是派来的贴身秘书。

主簿本无固定品级,按规制。

而一般来当主簿的,之前应该都是小吏。

至於他们的地位嘛,和他们跟隨的人有关。

比如温禾现在是从七品上,那么他的主簿,至少享受从八品上的待遇。

他点头示意。

“起来吧。”

“诺。”

蒋立依言起身,脸上立刻堆起满满的笑容,目光闪闪地盯著温禾,那笑容甜得有些发腻。

温禾莫名觉得浑身不自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先前在百骑,张文啸他们虽恭敬,却也带著袍泽间的爽朗,从没有人像蒋立这般,恭敬得近乎諂媚。

“以后隨意些就好,不用这般拘谨。”

温禾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吧。”

蒋立却没敢坐,依旧躬著身子。

“多谢都事体恤。不知都事有何吩咐交予下官?公文誊抄、文书归档,或是跑腿传信,下官都熟稔得很。”

温禾一怔,才后知后觉想起。

主簿的差事本就由主官分配。

可他今儿刚上任,手头上空空如也,连份像样的公文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想著躺平睡觉了。

他无奈一笑。

“我这儿暂时没什么事,你且先熟悉下环境,和往常一样行事便好。”

“是。”

蒋立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又躬身行了一礼,却没真的退出去。

只是悄悄退到门口,脊背挺得笔直站定,活像个守在门旁的门童,目光还时不时往屋里瞟。

有这么个人杵在门口,温禾的睡意彻底消散了。

他坐回案前,翻了翻桌案上的空白纸张,实在觉得无聊,索性取了纸笔,打算续写先前写了一半的《三国演义》。

笔尖刚蘸上墨,门口的蒋立就像有感应似的,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不等温禾开口,他已经端著一碗冰镇酸梅汁放在案角,又熟练地取了墨锭,挽起袖子在砚台里细细研磨,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都事天热,喝点酸梅汁解解暑。”

蒋立笑得眉眼弯弯。

“墨我也给您磨好了,您看浓淡合不合心意?”

温禾看著砚台里细腻的墨汁,又瞥了眼案角冒著寒气的酸梅汁,暗自咋舌。

先前在百骑,张文啸算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可跟眼前这位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温禾靠在榻边的凭几上,看著案旁躬身侍立的蒋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

起初那股被过度殷勤包裹的不適感,在一个多时辰的相处中渐渐淡去。

毕竟在长安官场混跡两年,从百骑校尉到如今的兵部尚书都事,他见过的阿諛奉承车载斗量。

蒋立这般虽显刻意,却胜在分寸拿捏得当,只在旁默默伺候,从不多言多语,倒比那些阳奉阴违的老油条顺眼些。

此时日头已升至半空,透过窗欞洒在宣纸上。

温禾放下狼毫,指节因长时间握笔有些发僵。

他轻轻揉著虎口,转头便见蒋立正蹲在案边,小心翼翼地將散落的书稿按页码整理成册。

青年脊背微弓,侧脸对著光,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全神贯注的模样,竟比处理公文时还要认真几分。

“妙啊!真是妙绝!”

蒋立突然低呼出声,声音里满是激动。

“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何等英雄气概!”

“怎奈遭吕蒙白衣渡江,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死后还能惊得曹孟德头风发作,这般忠勇,当真是千古罕见!只可惜了华佗神医,若不是为孟德治头痛遭了猜忌,或许云长的结局能有转机!”

他越说越激动,手捏著书稿的指节都泛了白,眉宇间满是义愤填膺,全然没察觉到温禾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温禾端起案角的酸梅汁抿了一口,冰凉的酸甜顺著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倦意。

蒋立翻到最后一页,下意识伸手往案上摸索,想寻下一页的內容。

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扫了几圈,空空如也,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正好撞进温禾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啊!”

蒋立惊呼一声,猛地站起身,慌乱间差点碰倒案边的砚台,他连忙稳住身形,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

青年手足无措地將书稿抱在怀里,躬身便要下拜。

“下官失礼!未经都事应允便擅自翻阅私稿,还妄加评论,罪该万死,还请都事恕罪!”

“罢了,起来吧。”

温禾摆了摆手,语气带著几分隨意。

“不过是些閒时写的杂记,何况日后也会放在三味书屋售卖,算不上什么私秘之物。”

“你既整理了,便帮我装订成册吧,免得日后散落遗失。”

“诺!多谢都事宽宏大量!”

蒋立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捧著书稿的手都还带著一丝颤抖。

他取来针线和浆糊,在案旁的席垫上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將纸张对齐,手指捏著细针,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处理什么稀世珍宝。

温禾看著他这副模样,心中暗笑,这蒋立倒是个真性情的,只是在官场打磨得太过拘谨,方才那番失態,倒显出几分可爱来。

温禾起身走到窗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脆响。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灰布短打的小廝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探头往里面张望。

蒋立正忙著穿针引线,全然未曾察觉,温禾便自己迈步走了过去。

“小人见过温都事。”

小廝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代国公已下朝回衙,特让小人来通传一声。”

温禾身为兵部尚书都事,说白了就是李靖的秘书长,主官回衙,他自然要前去迎接。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温禾点头应下,转头喊了一声“蒋立”。

蒋立闻言猛地抬头,见门口站著小廝,才惊觉自己又失了职,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走到温禾面前躬身请罪。

“下官该死!未能察觉有人前来通传,险些误了都事正事,还请都事责罚!”

温禾不禁错愕。

这未免有些过於小心了吧。

不过很快,温禾便明白过来了。

蒋立先前的种种表现,並非是刻意諂媚,而是太过小心谨慎,甚至到了有些怯懦的地步。

想来也是,他之前可是带著百骑横扫了一番兵部。

之前更是跟在李靖身旁数月。

他这样的人,身边的主簿之职,看似是美差,实则是烫手山芋。

做得好是本分,稍有差池便可能引火烧身,其他小吏肯定不愿来。

想必那些有关係的人走走关係了,而蒋立该是个没有关係的。

“无妨,此事不怪你。”

温禾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

“代国公下朝了,你隨我一同去迎接吧。”

“诺!”

蒋立连忙应声,挺直了腰板跟在温禾身后,只是走路时依旧习惯性地微微躬身,显得格外恭谨。

两人走出公廨,沿著兵部衙署的长廊往正门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各部官员上衙的时辰,长廊上不时有身穿各色官袍的人走过,见到温禾,纷纷拱手行礼,眼神里带著几分敬畏与好奇。

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都事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虽只是从七品,却比许多五品郎中还要体面。

刚走过拐角,迎面便撞见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人身穿緋色官袍,腰间掛著金鱼袋,面容刚毅,正是兵部左侍郎段志玄。

旁边那人则身著同色官袍,气质儒雅,乃是右侍郎卢承庆。

温禾见状,上前几步步,拱手行礼:“下官温禾,拜见左侍郎、右侍郎。”

他这话刚说完,还没等卢承庆开口,段志玄便大笑著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让温禾一个趔趄。

“你个嘉颖!你这升了官了,也不找愚兄上门庆贺,莫不是觉得攀附上了代国公,就瞧不上某这个左侍郎了?”

这话一出,跟在温禾身后的蒋立顿时嚇得心跳漏了半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死死地低著头,双手紧张地攥著衣角。

在他看来,温都事刚上任就得罪了左侍郎,自己这个做下属的,怕是也要跟著遭殃。

他暗自后悔,早知道温都事在兵部的人缘这般差,当初说什么也不该接下这个主簿之职。

温禾却毫不在意,反而笑著回懟。

“樊国公说的哪里话?您可是隨陛下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国公之尊,我一个小小的县伯,巴结您还来不及,怎敢瞧不上?”

“我这小小的从七品在你面前犹如螻蚁,我还不是怕你嫌弃。”

段志玄闻言,伸手揉著温禾的脑袋。

“得了吧,某哪里敢嫌弃你啊,今日下衙去醉仙楼,愚兄请客如何?”

温禾当即摇头。

“可別,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我又得被他说了。”

蒋立听著两人这般熟稔的对话,心头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位温都事,竟与左侍郎这般亲近!

要知道左侍郎可是跟著陛下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寻常官员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温都事却能与他插科打諢,这份交情,绝非一般人能比。

蒋立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乱说话,同时也对温禾的背景多了几分敬畏。

也不怪他不知道,以前作为小吏的他,每日浑浑噩噩的过著自己的小日子。

虽然听说过温禾的名號,却不知道他的关係网有多硬。

段志玄被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揽住温禾的肩膀,亲昵地往自己身边一带。

“你不懂,你如今还是左武卫行军长史,就等於是军中之人,就要学会喝酒、骂娘。”

说著,段志玄便搂著温禾往前走,全然不顾及身后还有卢承庆等人。

卢承庆见状,脸上依旧带著温和的笑意,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慢步跟在两人身后,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虽如今身居高位,却始终谨言慎行,不像段志玄那般是秦王府出身,自然也不会贸然掺和两人的玩笑。

何况他和温禾之间,还有一层嫌隙。

长廊两侧的郎中和员外郎们见了这一幕,都纷纷低下头装作整理官袍的模样,实则面面相覷。

尚书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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