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倚着窗框,茶盏空了,却仍在手中慢慢旋转。

他再一次低头望着下方训练场上那个被一次次击倒、却又一次次站起的身影,神色难辨。

他指间转着一把银匙,步伐缓慢地踱向楼梯口,自语似地低声道:

“生命系啊……真是体力活。”

“你总算承认你懒了。”熟悉的声音自走廊另一侧传来,

带着血族特有的从容与淡漠,却不失调侃意味。

司命侧头看去。

这时的塞莉安刚刚换上了一身极为罕见的正装,深紫缎面束腰长裙贴合得体,裙摆曳地,月轮与荆棘纹以银丝绣出层次如暮色之林。

领口处嵌着绛金饰边,衬得她冷冽而雍容,身披黑底星纹披风,如同真正踏出永夜之廷的王女。

她指尖轻轻拨弄着一只黑羽面具,边缘精致,随光微颤。

司命眨了眨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她一遍,慢悠悠道:

“你穿这样……是去打仗,还是去登基?”

“舞会。”塞莉安语气随意,面不改色,仿佛说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红翼非要把那次保释我搞成一场政治演出,现在整个王都都知道‘永夜王女’人在晨星。”

“所以王宫顺水推舟,邀请你出席。”司命笑着接话,“他们可真会打补丁。”

“不打,我才头疼。”她低声叹了口气,回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如雾后初晴,藏着难以言说的意味,“你愿意陪我去吗?”

她语气淡淡,指尖仍拨着面具羽边,但目光却在他脸上稍作停留。

“据说那场合,会有一部分‘值得关注的人’。”

司命微顿,挑眉望她:

“你这是认真的?”

“我需要一个伴。”她点头,然后上下扫他一眼,语调微妙,

“当然……前提是你别穿得像昨晚刚从墓园里爬出来。”

司命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松散的衬衣和外翻的披风角,无辜道:

“这叫沉稳。”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抿了口凉茶:“不过你说的,‘值得关注的人’……”

“王室成员几乎都会到场。梅黛丝,也会。”

这句话如一颗石子落入他杯中,水面漾开一圈不动声色的涟漪。

“王室全员出动?”

“王室,贵族,教会,还有军部。”塞莉安答得平静。

她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兴趣,嘴角弯了弯。

“所以,主人。”

她调笑着,尾音却锋利如刀:

“你该洗头,换衣服,穿皮鞋了。”

司命沉默了一瞬,然后忽然轻笑出声:

“我该担心什么?你可是血族王女,他们谁敢给你难堪?”

“他们不敢。”

塞莉安收起笑意,神情忽而一沉:

“但他们敢对你——说话不客气。”

这句话带着压抑的锋芒,像一柄藏鞘的匕首,

提醒着他那场“舞会”从来不是舞蹈场,而是一场赤裸的权力排演。

司命低头,沉思片刻,最终耸肩:

“那就去吧。”

“反正我们这些搞报纸的——最怕的,就是没人给我们制造话题。”

两人相视一笑。

言罢,他们一前一后走入更衣室,午后的光线在他们背后缓缓闭合,将将要开启的剧场留在光影交迭的门后。

十分钟后。

司命站在镜前,一脸近乎怀疑人生的神情盯着自己身上的礼服。

那是一套剪裁极致贴合、镶有银丝滚边的深黑色燕尾礼服,翻领以哑金暗纹收边,袖口饰以浅灰命纹缎扣。

衣摆垂落得笔直庄重,每一寸布料都透露着压抑的尊贵。

他像是被强行套入某种古老仪式的活体象征,甚至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正陷在某种无法破解的秘诡咒缚中。

“我不穿这玩意儿。”司命皱着眉头,嘴角抽了一下,像是刚吞下一枚未煮熟的真理弹,“这不适合我。”

“它适合你。”塞莉安斩钉截铁,眼都没眨。

“我现在像个贵族。”他抬手拽了拽衣领,语气透着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你说得好像那是骂人的话。”她轻轻一笑,语气不紧不慢,

“不过放心,你穿得像贵族,但说起话来——没人会以为你是。”

司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干脆任命般地歪头:“你真会安慰人。”

“我是真诚。”塞莉安不动声色地贴近他,替他调整略微歪斜的领口,

指尖极轻,却精确如修刀师修整一枚礼仪用的枝。

她声音低了些,近乎贴着他的喉结:

“还有,我必须提醒你,我不习惯被跳舞的伙伴踩到鞋。”

“放心。”司命微微一笑,眸光一挑,“踩疼你之前,我会提醒自己——这是我最后一套能拿得出手的晚礼服。”

两人对视一瞬,彼此的笑意在眼底缓缓落定,如同短兵过招后的默契点头。

窗外的天色已经沉了下去。夕阳西坠,雾都钟楼传来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钟响,

如同拉开了一场布满权力气息的帷幕。

王都的夜幕,即将升起。

属于王座与面具、刺刀与香水的盛宴,也正缓缓开始。

黄昏之中,王都主干道两侧的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沿路宛若一条沉静却不祥的金色流线,将整座城市的血脉一点点引向金殿。

晨星庄园门前,一辆黑金纹饰的旧式六轮马车已静静停候。

车体用东区古法“镜铆技术”铸成,四角嵌以符纹缓震装置,银红车灯上镌刻着永夜王国贵族印章,

如某种未言的权力警告——宣示着车中乘者的血统与立场。

司命披着那身塞莉安亲手挑选的燕尾礼服斜靠在车厢内,眼神慵懒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灯。

他依旧没把袖口扣整齐,第二枚衬扣也故意松开一格,像在用这种微小的不顺服抵抗整场华丽伪装带来的压迫感。

“拉紧一点。”对面,塞莉安淡声道,眼神如夜色刀锋一闪。

“你这副松垮样子,看着就像哪家小报社跑腿的——不是赴宴的王室男伴。”

司命抬眼看她,似笑非笑:

“我本来也不是他们请的。”

“我只是你……临时舞伴?”

“附属物。”塞莉安面无表情地补刀,“血族王女披风上的——缝边。”

司命懒懒一笑:

“缝得还挺贴。”

马车缓缓前行,轮轴与石砖交错的辘辘声,在寂静的街道中回荡。

途经中段街区时,一位戴着宽帽、手持报卷的男子从街灯下缓步走过,他的目光在车窗一掠而过,随后沉默地离开。

车顶前侧,伊恩坐在车夫位上,眼神平静,指尖却悄然握紧了那柄隐于袖口的风纹刃。

他耳后风语微震,低声传入车厢:

“第五批监视者已确认。梅黛丝那边,也有人混进来了。”

塞莉安侧头看向司命,眼神一瞬变得极为清冷,话语不带一丝多余:

“他们不会只是为了宴会。”

司命微微眯眼,声音低沉:

“当然不是。”

“你是血族王女,他们需要你坐在金色阶梯前那张椅子上——表演‘接受王室歉意’。”

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马车窗外越来越近的金殿,语气忽而一缓:

“而我就不同了。”

“我是剧本里的杂音。”

“他们只是想知道,我——在写什么。”

前方,王都高塔钟声再度响起,八声连鸣,长而重,宛若不容回头的命令。

那是宫廷仪典开启的信号。

“准备好了吗?”塞莉安轻声问。

司命略一偏头,神情依旧懒散,却带上几分戏谑:

“你是说跳舞,还是开始被挑衅?”

塞莉安抬眸,唇角微勾,目光冷如月下钢刃:

“当然是后者。”

马车在王宫前厅的红毯阶下缓缓停下,铜马靴声踏响石阶。侍者走近,恭敬地拉开车门。

司命与塞莉安并肩下车。

夜风掠过,长袍与披风微扬,红毯两侧烛火如河,流向那座穹顶镀银、命图盘旋的王宫主厅。

他们一黑一紫的身影,在光与雾之间踏出第一步。

今夜的盛宴,注定不会只属于舞步与诗章。

这是献给刀锋与剧本的一场预演。

“他们想以金与光掩盖血的痕迹,

却忘了,舞池下埋的,都是旧日命纹。

我们不为荣耀赴宴,

而是为——记得那血流之处。”

——《晨星报·未刊诗页·“赴宴之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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