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君子远庖厨
第763章 君子远庖厨
战爭结束得很快。
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军官被乱箭射落桅杆,当象徵著大乾水师威严的旗舰上將旗被粗暴扯下时,这场决定东海未来格局的血战,终於画上了一个仓促而血腥的句號。
然而,结束的只是廝杀。
隨之而来的,是更加庞杂、沉重、甚至瀰漫著无形硝烟的战后篇章。
化龙岛港口,前所未有的喧囂取代了往日的肃穆。
一条条被拖曳回来的战船如同搁浅的巨鯨,挤满了本就有限的泊位。
船体上密布的箭孔、焦黑的灼痕、狰狞的裂口,无声诉说著不久前那场搏命的惨烈。
“快!动作快点!甲三区已经满了,新到的俘虏押往戊七区临时营地!”
“医士!这里需要医士!百堂弟子速来相助!有重伤的弟子快不行了!”
“清点物资!兵器甲冑单独堆放,粮食药品优先入库,文书图纸全部封存!
”
化龙门的执事、堂主们声嘶力竭地呼喝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略带咸腥的海风中奔走协调。
他们大多缺乏处理如此大规模战俘与战利品的经验,一切都在混乱中摸索前行。
临时划出的俘虏营地里,垂头丧气的大乾水师官兵排著歪歪扭扭的长队,在化龙门弟子警惕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走下跳板。
海面上的清扫工作同样繁琐而令人压抑。
无数条轻便的小船穿梭在漂浮的船只碎片与残骸之间,化龙门的弟子们用长鉤、绳索打捞著一切有价值或需要处理的东西。
更多的,则是那些无法迴避的“东西”——尸体。
密密麻麻的浮尸,隨著海浪起伏,像一片片被践踏过的苍白浮萍。
有的完整,有的残缺,有的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而在港口稍远一些的高地上,另一群“旁观者”正以另一种复杂的心情,注视著眼前这一切。
他们是今年前来参加化龙门入门考核的新人。
怀揣著对神秘门派的嚮往、对超凡武力的渴望,他们跨越重洋来到这座传说中的岛屿,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场真实到血淋淋的战爭,以及此刻战后宛如地狱绘卷般的景象。
胆小的新人,此时已经面露恐惧,开始后悔自己此行;而一些具备冒险精神的新人,则表情激动,渴望著自己也能上战场建功立业;而更多的人,则是皱眉沉默,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人群沉默著。
海风带来港口隱约的喧譁与更远处海面上死亡的气息。
港口后方,一处突入海中的高崖顶端,视野开阔,能將整个港口乃至部分外海景象尽收眼底。
此刻,化龙门包括梁进在內的一眾长老,以及门主玉玲瓏,正齐聚於此。
脚下,是忙碌而混乱的战后景象;远方,是渐渐被晚霞浸染的天空与依旧漂浮著死亡痕跡的海面。
眾人一时无言,只有海风捲动衣袂的声响。
度支长老率先打破了沉默:“粗略清点,此战缴获大小战船二十七艘,其中堪用的主力楼船有五艘。俘虏官兵、水手、杂役逾两千人。大乾水师东南舰队此番可谓元气大伤,折损过半!东南沿海,从吴州到闽州,千里海疆,至少在半年內,將出现巨大的兵力真空!”
大乾东南水师之前同铁蛟帮连番激战,本就折损不少。而今日之战,则更是伤了其根基。
度支长老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望向玉玲瓏:“门主,此乃天赐良机!我们是否————可以考虑,趁此良机,进军陆地!”
然而,典客长老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面容却异常凝重,声音平稳而清晰:“度支长老所言,確是战机。然则,还请莫忘歷代门主、诸位先贤临终前反覆叮嘱的祖训——门主未至一品,不得轻启陆战,大军不得登陆。”
他目光扫过眾人,一字一句道:“此非迂腐之言,乃鲜血换来的教训。大乾朝廷虽败一阵,损兵折將,但其朝廷供奉、军中高手、地方豪强,乃至那些隱秘宗派————其底蕴之深,绝非我等僻处海岛可轻易度量。”
“今日一个顏渊南,便让我等险象环生,若非雄霸长老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若贸然登陆,引来朝廷真正重视,调集更多、更强的高手,我等何以应对?”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度支长老眼中刚燃起的火焰,也让其他几位长老神色肃然。
枢密长老接口分析道:“典客长老所言极是。此战,我军虽胜,但我们却也彻底暴露了!朝廷不会再视我们整备,下一次来的,绝不会仅仅是李文泽和顏渊南。我们必须做好应对更大规模、更高层次围剿的准备。”
“当务之急,是巩固海岛防御,修復战船,整训士卒,囤积物资,疗养伤员。未来一段时间,战略上————恐仍需以防守为主,积蓄力量。”
豢龙长老沉声道:“防守之要,一在人心,二在利器。人心需门主与诸位同仁安抚激励。而利器——
他望向海中那隱约可见的、正在悠閒游弋的巨大阴影:“便是我化龙门镇派神兽。”
“今日之战,神龙表现————颇有蹊蹺。竟似被那顏渊南以邪物诡术短暂牵制引诱。我已命人加紧检查神龙状况。待查明那归墟不腐尸”究竟有何古怪,能引动神龙异样,並找到应对之法。”
“只要神龙无恙,能全力助战,凭藉其相当於一品的伟力与海中主场,配合岛防大阵,我化龙门便如磐石,纵然朝廷捲土重来,亦可周旋!”
青囊长老缓缓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豢龙长老所言神龙,固是依仗。然神龙其力虽强,却也有局限,难敌那些高来高去、手段诡譎的顶尖人类武者。我化龙门兴衰之根本,从不在外物,而在门主一身!”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一直沉默望著海面、背影显得有些孤寂的玉玲瓏,语气加重:“歷代祖训,核心便是门主一品,方可行大事”!唯有门主您,真正突破至一品境界,拥有足以震慑八方、匹敌朝廷底蕴的绝对个人武力,我化龙门数百年的復国夙愿,才有实现的基石!否则,一切扩张、一切谋划,皆是沙上筑塔,经不起真正的风浪!”
他的话,直指核心,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玉玲瓏身上。
青囊长老环视其余长老,声音斩钉截铁:“所以,我提议一自今日起,化龙门一切事务,除必要之防御、休养,皆应为门主提升修为让路!集合我等待毕生修为与门派珍藏,不惜代价,务求在最短时间內,助门主叩开一品之门!即便————需要我等传功灌顶,损及自身根基,亦在所不惜!”
一眾长老,几乎没有犹豫,纷纷点头赞同:“附议!”
“正当如此!”
“门主修为,乃第一要务!”
他们眼中闪烁著同样急切的光芒。
对於这些將復国视为生命最终意义的前朝遗老而言,玉玲瓏的境界突破,確实高於一切。
决议既下,六位长老不再耽搁,甚至没有过多討论具体细节,便向著玉玲瓏齐齐一礼。
“门主,事关重大,我等即刻分头准备,搜集典籍、丹药。稍后再向门主详细稟报方案。”
枢密长老快速说道。
玉玲瓏微微頷首,並未多言。
一眾长老再次行礼,隨即身形闪动,化作数道顏色各异的流光,迅速离开了崖顶,朝著岛屿深处不同的方向掠去。
显得雷厉风行,甚至带著一种时不我待的迫切。
崖顶,海风似乎骤然大了些。
转眼间,刚才还略显拥挤的崖顶,便只剩下了两道身影——一身月白衣裙、
静立崖边的玉玲瓏。
以及稍后半步、同样沉默望著海面的光头巨汉梁进。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一位长老就“助门主破境”的具体计划,徵询或邀请梁进这位新晋的“天战长老”参与。
他们甚至没有多看梁进一眼,仿佛他並不存在,或者说,並不属於那个最核心的圈子。
梁进面色平静,心中瞭然。
《天蛇换骨功》,化龙门真正的核心传承,涉及神龙之血利用的奥秘与门主力量的终极提升之法,乃是门派最高机密。
歷代唯有门主与极少数几位绝对核心、根正苗红、经过数十年乃至一生考验的长老,才有资格接触与参与。
他梁进,今日能站在这里,靠的是无可爭议的战功与强悍实力换来的,却远未贏得这些老傢伙们內心深处的信任。
他们可以给他长老的名號,给他统兵作战的权力。
但在门派最根本的传承与未来规划上,他依然被清晰地划在了圈外。
这很正常,梁进也並不在意。
他本就没打算真的將自己与化龙门的復国梦绑死。
相反,这种被隱隱排斥的感觉,让他更觉自在。
玉玲瓏似乎並未在意长老们的匆匆离去,也仿佛没察觉到他们对梁进的微妙態度。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崖边,任凭越来越猛烈的海风吹动她染著晚霞顏色的衣袂和长发,怔怔地望著下方。
望著一艘艘归港的破船,望著被押送的长长俘虏队伍,望著海面上那些尚未清理乾净的斑驳血色与零星浮尸,望著更远处那些新人弟子们或恐惧、或兴奋、
或沉思的稚嫩面孔————
残阳如血,將大半边天空染成淒艷的橙红与絳紫,也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却哀伤的光晕。
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清冷如仙的门主,此刻身影竟显得有些单薄,仿佛承载著整个天地间所有的暮色与沉重。
梁进在她身边站了许久,直到那轮红日大半沉入海平线,天光渐暗,海风愈寒。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声:“门主,还请————让化龙门继续存在下去吧。”
玉玲瓏纤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平静或威严的风眸,此刻映著残阳余暉,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迷茫,以及一丝被突然触及心事的惊愕。
梁进迎著她的目光,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今的化龙门,已经是一条太过庞大的船。船大,不仅难掉头,更重要的是————船上的人,太多了。多到今天仅仅一次与另一条巨船的碰撞,就留下了这么多————再也回不了家的人。”
他抬起手,指向下方那片依旧浑浊的海面,指向那些正在被打捞、堆积的敌我尸体,动作很慢,却带著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您看,一次碰撞,尚且如此。”
梁进的目光从海面移回,重新落在玉玲瓏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
“若是这条承载了太多人希望、性命和未来的大船,真的有一天————彻底沉没。那么隨之葬身海底的,將不仅仅是今日这些亡魂。还会有成千上万,依附於这条船生存的人。”
“他们的家人、子弟、徒孙————所有与化龙门这三个字血脉相连的生命,都將被捲入漩涡,难以倖免。”
玉玲瓏的目光,隨著梁进的话语,一点点变得锐利起来。
方才的疲惫与迷茫被一种骤然涌起的警觉与————隱隱的怒意所取代。
她周身的气息开始不受控制地波动,並非刻意释放威压,而是內心激烈情绪引动的自然反应。
月白色的衣袂与裙角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仿佛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剑。
“你————”
玉玲瓏的声音有些发紧,带著一种被冒犯的冰冷:“你是在企图————用这些人的性命,用所谓的“道义”,来绑架我吗?!”
她的目光如冰锥,刺向梁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算计与虚偽的痕跡。
梁进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这个略显隨意的动作,与他此刻“长老”的身份似乎有些不符,却也奇异地缓和了些许紧绷的气氛。
他甚至还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著一丝淡淡的无奈:“门主,不必用如此严厉的眼神看著属下。”
“属下承认,整个化龙门,上下数千弟子、数万遗民、乃至更多將希望寄託於此的人————这確实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一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道德大山。
"
他顿了顿,缓缓站直身体。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玉玲瓏的目光,而是坦然地直视著她那双因为激动而越发璀璨、却也越发混乱的眼眸。
“但是————”
梁进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入玉玲瓏耳中,带著一种洞悉般的篤定:“门主您,难道不也————深深地爱著化龙门,想要保护好这里的所有人吗?
”
玉玲瓏浑身剧震!
梁进继续说道,话语如同精准的箭矢,一支支射向她內心最柔软、也最矛盾的地方:“若非如此,今日化龙门遭逢大难,强敌压境,败象已露之时,门主您本可————选择放弃,或者至少,可以选择保全自身,远遁而去。”
“那样化龙门今日覆灭,门主您不就彻底解脱了吗?从这所谓的囚笼,从这沉重的责任中,彻底挣脱出来。”
他微微歪头,看著玉玲瓏眼中那骤然翻涌起的惊涛骇浪,放缓了语速:“可是,门主您没有。”
“您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与化龙门上下並肩,死战不退。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因为,您內心深处,根本无法割捨,无法坐视这座岛屿、这些面孔、这份延续了数百年的传承————就此毁灭吗?”
“您拼命守护的,或许不仅仅是化龙门”这个名號,这个使命。您守护的,是那些喊您门主”的弟子眼中的信任,是那些为您而战的长老们的期待,是这片海域上————所有与您命运相连的人。”
玉玲瓏脸上的讶异之色越来越浓。
她那双总是努力维持平静的眼眸,此刻彻底被梁进的话语搅乱,翻涌起难以置信、茫然、痛苦,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
是啊————
他说得————没错。
自己不是一直渴望化龙门这个“囚笼”倒塌吗?
不是一直想要摆脱这该死的“门主”身份和復国重担吗?
为什么————为什么当它真的面临覆灭危机时,自己会那样愤怒,那样不甘,那样————拼尽全力地去战斗?
看著苏小叶沉入海底时的痛楚,看著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弟子倒在血泊中的愤怒,看著大蛇被牵制时的焦急,看著李雪晴决绝离去的背影时的心痛————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源於“在乎”吗?
自己竟然————在拼命守护这座困住了自己一生的囚笼?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本就纷乱的心绪上来回切割,带来一种近乎荒谬的痛楚。
如果这囚笼不被打破,她如何解脱?
可如果她真的亲手或者坐视这囚笼被打破,那些她“在乎”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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