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劲来过好几次倦侯府,可以说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当他将一摞奏章放在桌上的时候,与皇帝真的只有咫尺之遥,向前弯下腰,伸手就能碰到。
可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低头看脚,凭着惊鸿一瞥确定位置,然后准确地到达,放下奏章,一步不差地退出房间。
皇帝更不抬头,好像那些奏章是自己在桌子上冒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韩孺子若是每个人都关注一下,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情了,他早已学会视而不见。
水晶瓶打碎的时候,两人互视过一眼,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见面。
南直劲只是被软禁,没受什么苦,一进屋立刻跪下,膝行向前,口称“罪臣”,在礼节上一点也不含糊。
小吏跪在地上,皇帝坐在书桌后面,表面上天差地别,实际上却是势均力敌,皇帝甚至要稍弱一些,因为他是进攻者,而他还没有找到明显的漏洞。
太监与侍卫全都退下,只有晁鲸留下,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君臣二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费解的戏。
“微臣不懂行伍之事,不敢妄言。”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拐了一个大弯,皇帝终于触及到了正题。
中书省将宰相的那份回复藏在中间,弄巧成拙,他们真是需要南直劲、赵若素这样的吏员。
“这正是朕所念念不忘者,朕被困晋城时,亲眼见到左察御史萧大人为国尽忠,不愧朝廷栋梁之臣,朕以为,大楚之衰弱,朝廷无罪,群臣无罪,皆朕一人之过,朕但望众卿努力,令朕无后顾之忧,得以专心除内患、灭强敌。”
“不不,从你中书舍人的经验来看待这个威胁,你在武帝时就已在中书省任职,正好做个比较。”
“嗯?朕还没说这三位将军是谁,你就有想法了?”
“微臣只看格式是否合乎规范、文字是否有错漏,对内容不甚上心。”
韩孺子有一句话没说,中书舍人能将皇帝感兴趣的奏章摆在上面,自然也能将一些特别的奏章藏在中间,正好是皇帝稍感疲惫、心事又不在批阅时看到,囫囵通过,忽略了其中的真实含义。
“地方上不会少录此项,没有提及,那就是没有俘虏,这或者说明海盗顽抗,不愿投降,或者说明这位狄将军嗜杀。”
南直劲汗流浃背,他当然了解皇帝,但还是低估了皇帝的聪明才智。
南直劲慢慢起身,仍然垂手低头,“微臣……糊涂,请陛下降罪。”
“武帝后期四海晏平,外无强敌,内无大盗,赖都尉在那时选择投笔从戎,必有特殊原因,微臣建议陛下先查清楚。”
韩孺子也没让他平身,等了一会,说:“要说了解,整个中书省、乃至整个朝廷,就数你对朕最为了解吧?”
南直劲心中却是一震,差点又要跪下,沉默了一会,说:“赵若素虽然年轻些,但是见解独到,比微臣更适合参谋政务。”
“匈奴攻入关内,百年所罕见,先不管西方是否真有强敌,匈奴就是大楚眼下最大的威胁,虽说达成和议,但是双方互不信任,要不了多久,匈奴大军又会卷土重来,你觉得大楚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吗?”
南直劲的头垂得更低一些,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跪着自在。
“你就凭这个当上中书舍人?朕要找中书监、中书令问问,他们天天都在忙些什么?”
“微臣……比较擅长找错字。”
“父子。”
“好。第三位,赖冰文,三十八岁,原齐国、现临淄国都尉,叛乱之时,以三百人独守临海一座军镇,退敌十五次,令海盗不得登陆,只能绕行它处,这上面说他曾是文臣,武帝时投笔从戎,迄今十四年。”
“你是中书省老吏,想必熟悉我大楚的律法,哪一条规定这是‘万死’之罪?”
“微臣记得此人,赖都尉想必写过疏策吧?”
“微臣……”
“燕朋师……与东海国相燕康有关系吧?”
韩孺子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朕是自己看出来的:在你被扣押之前,中书省送来的奏章排列有序,颇合朕的心意,就像是知道朕会对哪些奏章感兴趣,特意放在在上面,让朕最先看到。自从赵若素失踪、你被留下之后,奏章排序一天比一天混乱,前后对比太明显了,朕不能不注意到。”
“嗯,第二位,燕朋师,来自东海国,二十有五,步军都尉,曾参与几个月前的平乱之战,独率一船,入海数百里,击破敌舟二十几艘,杀敌三百余人,俘虏一百七十四人,现任督造将军,监督东海国造船,前日奉旨进京。”
南直劲想了好一会,“微臣记得,武帝二十三年,北疆来的奏章络绎不绝,占据了全部奏章的将近一半,内容尽是建城、驻兵、水草、马匹等事,两年之后,楚军大破匈奴,终武帝一朝,再无败绩。如今来自北疆的奏章大为减少,内容则多是修城、弃城、用度不足等事,微臣不敢断言,但是有备方能无患,大楚现在的准备……似乎不太充足。”
南直劲瘫坐在地上,一脸惊慌,“赵若素……他已经说了?”
“孤军深入,其功缺少友军佐证,亲父荐子,难免夸大其辞,微臣以为该做更多调查。”
“罪臣……微臣撞碎太祖传下来的水晶瓶,罪该万死。”
“微臣……不知……”
中书省掌管公文来往,该记的记、该忘的忘,这也是一种本事,至于皇帝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