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是在用讲课的语气说话,好像只是换了一间课堂,面前仍是一群等他教诲的学生,神情虽然庄严,说出的话却不生涩。客套结束了,瞿子晰上身挺直,一手托杯,一手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好像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酒,然后慢慢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开始“讲课”。
杨奉没说的是,这位瞿子晰对教诲儿童比对大人更感兴趣。
韩孺子已经明白这位中年书生想说什么,他在史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说法,某某皇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因此比普通昏君为恶更甚,可称为暴君。在瞿子晰等读书人看来,倦侯、东海王与冠军侯都不是合格的皇帝,相比之下,不那么聪明的冠军侯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杨奉将一杯煮好的茶送到倦侯手中,韩孺子品了一口,长长地嗯了一声,笑道:“我明白为什么要开着门了,非得身处寒冬之中,才能品出热茶的妙处。”
书童将门窗完全打开,韩孺子这才注意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两株梅树,顶着满头红艳,令人眼前一亮,鼻子里似有微香浮动,然后他想起那茶水的味道与梅香确有几分相似。
“倦侯相信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善良、更仁慈吗?”
韩孺子笑了笑,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喝水,微觉香甜,说不出更多道道来。
他这句话不合时宜,韩孺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瞿子晰也没有好脸色,上下打量郭丛两眼,对他似乎有些失望。
韩孺子听杨奉介绍过,此人姓瞿,名子晰,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有名的儒生,武帝末年的进士,现任国子监博士。
瞿子晰问道:“最近这些年虽说不上风调雨顺,却也没有大灾大难,且多是人为,无需大船,只需小船,即可平安驶过。”
杨奉只侍奉倦侯,自己并不喝茶。
韩孺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明白倦侯的回答是什么意思。读书人就是教书先生,自以为看透了学生的一切,其实目光短浅,如果宽松一些,或许会有学生脱颖而出,如果过于严历,庸师之下反而难有高徒。瞿子晰、郭丛等人干涉选帝,无异于平庸而又严历的教书先生。
郭丛喝了一口,似乎想品评一番,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倦侯相信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聪明吗?”
韩孺子与瞿子晰针锋相对,郭丛与杨奉旁听,为杯中添茶,送到两名争论者面前,郭丛为缓和气氛,笑道:“不如两船同用。”
瞿子晰也不承认他们是平庸的教书先生,说道:“有两块田地,一块贫瘠,但是位置安全,年年必有产出,一块肥沃,但是地处浅下,常遭水患,一年丰收,却有三年颗粒无收,倦侯以为哪块更好?”
小船看似安全,但是装的人少,还容易在巨浪中倾覆,大船破旧,但是载的人多,或许能抵住巨浪,若是只有一次机会,大船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赞扬茶水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韩孺子也不是为此而来的,静待对方说话。
瞿子晰沉默了一会,说道:“空口无凭。”
这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弱,宽袍大袖,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读书人形象完全一致,只是肤色比较黑,风度因此稍减。
“嗯。”杨奉应道。
瞿子晰大笑数声,神情不那么庄严了,与郭丛一样,多了几分神采飞扬。
“这里是私塾?”
“这个……未必吧。”
等到寒风将庐内庐外变得一样冷的时候,郭丛来了,给皇帝讲经时尚且要坐在凳子上的他,这时却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对面,打过招呼之后,亲自动手煮茶,动作稍慢,步骤却一丝不乱。
大楚外有匈奴窥视,内有流民作乱,但这些都不是前所未有的大难,朝廷无所作为,才使得形势越来越严重,只需要一位不作不闹、不争不抢的平庸皇帝,就能解决这些问题,让一切恢复正常。
在巷子里,韩孺子问道:“我应对得还好吗?”
“非常好。”杨奉说。
“可我觉得并没有说服这两人。”
“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倦侯是什么样的人就行了。”
“可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算了,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这些读书人真能扭转乾坤吗?”
杨奉又卖起了关子,“眼前无利,谁人趋之若鹜?千年以来,读书人越来越多,绝非无缘无故。倦侯再有些耐心,很快就能看到读书人的实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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