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摸索著,粗糙的手抠著水渠边缘碎裂的青砖。
忽然之间,李老四似乎摸到了什么。
他停了下来,低著头,凑近了那青砖的裂缝。
他看到在那裂缝里面,长出了一棵无名的植物,上面绽放了一朵很小的……
瓣很小,很娇嫩。
李老四伸过头去,试图闻闻香。
可惜在淤泥之中,即便是有什么香,也被腥臭所覆盖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当年在徐州县城之內点燃的大火,那股焦糊味似乎又在自己的鼻腔內復甦了。
那时他还是个运粮民夫,亲眼看见青州兵把哭嚎的妇人扔入了火海。
那是像小一样的妇人啊……
李老四用手轻轻的在瓣上摸了一下,然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便是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过了片刻,又一个黑影踩著李老四的脚印到了这里,一把就扣住了那长出小的青砖缝隙。
粗糙皴裂的手將那幼小的植物压得扁扁的,可那黑影毫无感觉,只是向前。
……
……
满宠他睡不著,闭目养神了一段时间,便是重新睁开眼,呆呆的看著这个他临时的办公,以及休息的场所。
说起来,这里曾经也是大汉皇宫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丽堂皇之地,不过现在已经败落不堪了。
这里是司徒府!
大汉司徒啊!
若还是当年,满宠就算是有现在的身份,也需要恭恭敬敬的先在门房之处递上牌子求见,然后才能在这厅堂之中混个站脚的地方,或许有一席之地,但还不能坐实了,隨时要抬起屁股来回话……
可是现在,满宠就这么躺著,四仰八叉的躺著,也没有人说他什么。
在那一场大火当中,这里侥倖没被烧得荒芜。
后来即便是经过了杨氏重新修缮,依旧是难以恢復往日荣光。
在满宠所在的大厅前方,照壁之上,那些残破的『长乐未央』瓦当就没能够完全復原,更不用说原本应该在檐角之上的蟠螭纹,现在也只是剩下了些残躯。
这还不是最差的……
最差最坏的,是在皇宫。
曾经代表了大汉最高荣耀,最为神圣的地方,现在么,简直是惨不忍睹。
西凉兵撤退的时候,將所有能收颳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连丹漆楹柱上的金箔都没放过。皇宫之中更是损毁严重。正殿十二座,都已化作满地灰烬。
唯有东南角的一处临近池,多少保留了些樑柱,满宠之前还特意去看过。
那一根未烧透的梁木斜插云霄,焦黑表面隱约可见云雷纹的刻痕。
那原是孝灵皇帝特別御笔亲名之的『通天梁』,是从千山万水之外,取南疆巨木运输整雕,耗时十年方成。如今巨梁被烧得焦裂,裂纹深处那些被焚烧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是巨梁在垂泪。
不仅是皇宫內的贵重之物无法修復,就连街道日常百姓的水渠也是没能恢復旧观。
负责修缮水渠的工匠上报过,表示这些水渠是永寿二年奉上令製造的,其中用来勾缝粘砖的是驪山青膏泥,不仅是水浸不散,暴晒不裂,而且具备很好的粘合性,可以和青砖石板契合,而现在根本找不到这材料了,只能用灰浆夹杂著草木灰来粘合,顶多只能支撑一年半载……
满宠微微抬头,看向了这原司徒府衙厅堂的天板,上面原本有大汉工匠採用『九染法』绘製的二十八星宿,可是现在重修之后,却不见了当年的灵动,只剩下呆板的星点,不像是星辰,更像是一只只灰白的虫子爬在上面。
雒阳城中各处都是腐朽破败,废墟难修。
山东士族子弟离心背德,只想著逃离。
兵卒士气崩落,给养也不充裕,还要费尽心机的谋划设计。
林林总总的劳累,使得原本满宠还算是俊朗的面容,不知不觉当中,面孔已然枯槁许多,就连眼角两旁,也多了许多细碎的皱纹,仿佛是这一两个月,悄然老了十余岁一般。
因为满宠坚决执行了曹操闭锁边境,不许那些山东士族子弟离开的政令,所以没少遭这些山东士族子弟明面上暗地里嘲讽咒骂,满宠也空理会这些,只是默默的进行布置。
只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依旧会思索著,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曹军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比起那斐潜来,到底是差在何处?
对於斐潜崛起歷程,满宠也曾潜心揣摩过。
高高在上的大汉皇权与士族体系,在斐潜的驃骑军面前,已然显露了朽劣不堪的本色。可是这就能证明驃骑军的治理制度,能替代原本的大汉三四百年积累下来的这些辉煌成就?
就像是当下的雒阳城,眼前的司徒府,侵掠如火的驃骑军呼啸而来,又能带来些什么?
是残垣断壁的巨梁垂泪,还是百年的水渠毁於一旦?
这种面对未来的恐惧,使得满宠无法相信斐潜这个『异类』。
满宠忽然翻身坐起,因为他听到了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
……
李老四忽然在淤泥里面踩到了一些什么,他后颈忽然窜起一道凉意。
因为他的草鞋早在之前就被陷在了淤泥里面,所以他现在是光著脚的,但是春夜里面的冰寒淤泥,依旧让他的触觉有些迟钝了起来,没能在第一时间內察觉到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
他弯下腰,將手伸进了淤泥里面,摸索著。
这是什么?
这是……
木桩!
一截倒塌的木桩,斜歪在淤泥里面。
或许安装的时候没装好,或许是后续什么原因导致木桩歪斜了,以至於木桩的尖端並不是朝上,也就没有能扎穿李老四的脚底板。
『怎么了?』
后面跟上来的黑影也停了下来,低声问道。
『这里……这里有木桩……』
李老四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夜风当中颤抖起来。
他早应该想到的!
自己之前也干过这个活!
將木桩削尖,然后插在陷阱之中……
这里,这里是个陷阱!
『后退,后退!』李老四有些慌乱起来,『这里有木桩!木桩!这里是个陷阱!』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段水渠水门都没有修缮!
后续跟上来的黑影也慌乱起来,但是很快就出现了意见分歧。几人人觉得眼前就是水门,逃出去就是生路,不想要再回头,而李老四又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里確实是个陷阱。
除了他手里面那歪掉的木桩……
『若是其他地方不小心掉下来的呢?』
有黑影问道。
『这……』
李老四也无法確定。
『我不回去!』一个黑影推开了李老四,代替了李老四最前面的位置,『都走到这里了!我要回家!回家!』
李老四吞了一口唾沫,他也想回家。
可是……
李老四低著头,看著刚刚从淤泥里面拔出来的木桩。
木桩上残留的黑垢,就像是污血,又像是亡魂在縈绕。
几名黑影越过了李老四,往前而行。
李老四心中不由得有些侥倖升起,或许……
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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