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口里却打趣道:“他胆子真大,他就不怕你们家告他一个拐骗罪?”

“他什么也不怕,他是我见过的最洒脱勇敢的人,他已经做好准备帮我跟家里抗争了,他说如果家里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他就帮我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反正他已经开始挣钱了。亭丽,你不知道,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父亲在北平某所中学教书,母亲也是,他家里虽然很清贫,但家庭氛围是相当开明自由的。”

看得出乔宝心很喜欢佟兆晖,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柔情。

“我听他的谈吐,再听我父亲为我安排见面的那几个小开说话,真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有的人那样聪明有见识,有的人却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你说我见过佟兆晖那样的人之后,怎么能够同意嫁给那几个头脑空空的纨绔子!亭丽,你……”

她声音低下去:“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看样子北平那边他都帮你安排好了,你打算哪一日动身?佟律师会跟你一起去吗?”

乔宝心的脸上骤然掠过一片阴影。

“我联系不上他,这两天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以往他每天日都会给我打两三个电话的,这两天却一个电话也没有,亭丽,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担心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会哭起来,闻亭丽定了定神,宽慰她道:“别担心,你知道亚乔姐吧,她也是学法律的,自打她去了包亚仁的律师事务所谋职,隔三差五就会去外地办差,经常我们也会联系不上她。没准佟律师也是这种情况,我想他一办完差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可是——”

“这样吧,你困在家里不好动,我去帮你打听打听。”闻亭丽诚恳地说,“你记不记得佟律师最后一通电话跟你说的什么?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或是说跟什么人在一起?”

乔宝心低头思索。

“前天他是早上八点半打过来的,我听他那边闹哄哄的,就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在南市的陈家菜市场,刚一个人在路边吃了一份葱开面,还开玩笑说南市的葱开面比市里的好吃多了。我问他去南市做什么,他说有个当事人住在那里,双方约好了早上见面。”

“他当时是一个人?”

“应该是一个人,反正我没听到他跟别人说话,说完这些,他就说要去忙,电话就挂断了,再后来就——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托我表舅帮忙找人了,但表舅嘴再严,总归是我姆妈的弟弟,我跟佟兆晖交往这样的大事,连舅舅也不敢擅自作主帮我隐瞒,我姆妈得知我偷偷找了男朋友,准会闹得天翻地覆的。亭丽,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亭丽默默在脑中记下这些信息,宽慰乔宝心说:“回头我偷偷帮你打听打听,我新近认识了一些报社的朋友,她们人面广,嘴也严,有她们暗中帮着打听消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的。别担心,在没找到佟律师之前,绝不会让你家里听到半点风声的。”

乔宝心红着眼圈说:“本来是找你叙旧,没想到倒让你跟着挂心。”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手,乔宝心怕出来久了叫舅舅担心,匆匆上了一辆黄包车先行离开,闻亭丽则留在原地找电话局。

这地方实在太冷清,找来找去也不见电话局,最后还是马路对面的一间广东商行才找到公共电话,这是是间老字号,专门经营海货和燕窝,生意不太好,里头的职员竟比顾客还多。

电话设在商行二楼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到了楼上,闻亭丽握住话筒机警地张望四周,偌大一条走廊只有她自己,张望一会,稍稍放了心,电话接通后,她低声将佟兆晖失踪前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厉成英。

厉成英如获至宝。

“人竟是在南市失踪的?!难怪!谢谢你小闻,终于有点头绪了。”

闻亭丽很清楚厉成英的能力有多出众,白龙帮绑架朱紫荷母亲的那次,就是厉成英在很短时间内查到了朱太太的下落,并成功将其营救出来,听厉成英这样一说,她相信只要佟兆晖还活着,马上就会有下落的,但就怕——

“您那边一有消息马上给我回个话,我这位同学担心得不得了。”

厉成英说好:“先前跟踪你的那辆车还在吗?我们的同伴路上出了点意外,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这样吧,你找一个人多的场所待着,等我们的人赶到了,你再同我们一起行动,这次非把这个跟踪你的人当场抓获不可!”

闻亭丽心里暖洋洋的,打完电话便要下楼,无意见一抬头,发现这间商行的窗户外居然能看到苏州河一角。

她想起陆家的力新银行就在苏州河畔。

原来这地方离他那样近……她撑在窗台上向外眺望。

不,其实还是很远的,至少她完全看不到陆家的那幢大楼。

陆世澄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心里突然有点痒痒的,回身拨通了力新银行的号码。

“陆小先生中午就走了,您是闻小姐吧?”那边的经理非常热情,“要不要我帮您联系邝先生?邝先生一定知道陆小先生在何处。”

“哦不必了。”这成什么了,像在盯人家的行踪似的。

再说了,明明约好了六点半在沪江大学门口见面,没事又打电话做什么。

闻亭丽心情愉悦向外走,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忽听见后头的公共盥洗室传来“嘭”的开门声,紧接着,一阵急重的脚步直奔她而来。

若在从前,闻亭丽断然不能及时作出判断和反应,但一来她今天两次察觉有人跟踪自己,提前就有了戒备心理。

二来前阵子跟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学枪法时也学了些基础的搏斗动作,对于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算是积攒了一些经验,发觉不对头,迅速向旁边一闪身。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闻亭丽竟有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时不防备,竟一头栽下了楼梯。

闻亭丽心中正暗自叫好,没想到那人仗着身高的优势,猝然回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一起拽下了楼梯。

闻亭丽惊愕之下,只得用手保护着自己的头脸,连环式地摔下好几级楼梯,好不容易刹住自己,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而及时保护了自己的脸,若是脸朝下直接扑倒的话,非当场磕掉两颗门牙,抑或是在脸上豁出一个大口子不可,那就破相了。

那人体格魁梧,虽然是同时摔下来,却不像闻亭丽半天没动弹,而是踉踉跄跄爬起来。

闻亭丽目光一厉,掏出手枪瞄准对方的脚踝,就要给他一枪。

偏在这时,店里的员工都问询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不得已又将手枪压到身体底下,嘴上恨声说:“他抢了我的东西,快帮我抓住他!”

员工们自告奋勇追出去,不一会又悻悻然回转:“早就没影了,店门口的那辆脚踏车也不见了。小姑娘,你都丢了什么,那贼人分明是早有预谋啊。”

闻亭丽回想刚才的情景,不是邓天星,那人头戴鸭舌帽,脸上也包着围巾,但她还是瞄见了对方露在外面的一点轮廓,肤色很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两名太太关切地扶起闻亭丽。

闻亭丽擦了把脸上的虚汗,只觉得手上湿湿黏黏的,一看掌心和胳膊肘上全是血,料想是刚才情急之下抓住楼梯的雕栏杆,被某个锐角刮破了皮。

闻亭丽忍着痛劲,从包里掏出钱交给其中一位太太。

“麻烦您帮我到二楼打个电话,您就说我姓闻。”

大伙慢慢散开了,剩下那名热心的太太搀着闻亭丽出去,店铺门口有两张供顾客休息的藤椅,她帮着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

“要不我帮你打给租车行叫车吧。”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来了,您只管去忙,我自己招一辆黄包车去医院就行。”

那太太摆摆手:“小姑娘你不清楚,这个点正好赶上外滩的洋行经理们下班,黄包车车夫都赶到那边去接人了,这边老半天也等不来一辆黄包车的——”

“闻亭丽!”街边有人朝闻亭丽跑来,却是乔宝心,先前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就连乔宝心落了一个手袋在小吃店都没发觉,万幸她很快就想起来,并且一回来就找到了,这会儿她正要招黄包车回返回孟公馆,猛不防发现闻亭丽坐在街旁一家店门口,手上全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乔宝心又惊又急。

闻亭丽恨恨地说:“被人暗算了。”

太太看闻亭丽的朋友来了,便放心回了店里。

“好像伤得不轻,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这样子怎么跟我去医院?不怕你母亲闻讯把你抓回去?我已经叫车了,别担心。”

乔宝心满面焦色:“这时间租车行的车来得不会快,要不你先同我回孟公馆,我直接让我表舅开车送你去医院。”

闻亭丽摇头:“刚才我已经给另一个朋友打过电话,很快就会有车来了。我没事的,面上看着重,其实只是些皮外伤。”

乔宝心跺了跺脚,索性一个人跑到街边去找车,接连跑过了几个街口,好不容易在一条大街上拦到一辆黄包车,赶忙跳上车吩咐车夫绕回去接闻亭丽。

忽一想,最近的一家医院都在苏州河的另一头,以黄包车的脚力,少说也要大半个钟头才能赶到,这样下去非耽误闻亭丽的治疗不可,可若是有汽车护送,只需十来分钟就到了,况且表舅在大医院通常都有熟人。

一急之下,她又吩咐黄包车径直赶回孟公馆。

闻亭丽在原地继续等车,刚才大概是摔懵了,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处处都疼,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肩膀的骨头好像也撞得不轻,亏她刚才还庆幸自己没摔破脸,看身上的伤,即便脸上没破相,也会影响明天的试镜。

对方果真是冲着《南国佳人》来的。

这一想,她万分焦灼地朝街口望去,先前她托那位太太打电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陆世澄,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虽说陆世澄此刻不在办公室,但那位经理亲口说可以帮她找到邝志林,现在她只盼着邝志林一接到电话就遣车来接她,以邝志林之能,肯定能把她安排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接受检查。

她知道,凡是外伤,越快接受治疗,伤势就会越轻,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最好的状态参加明天的试镜。

闻亭丽擦了把脸颊上的汗,一眼不眨望着街口的方向。

***

乔宝心一进门就急声喊:“小舅舅!”

孟麒光刚好在客厅接电话,闻言漫不经心回头:“怎么了?”

乔宝心不容分说拖着孟麒光向外走:“小舅舅,你快跟我出去一趟。”

孟麒光向后抽出自己的胳膊,蹙眉说:“去去,没看到舅舅在接电话吗,没头没脑的,这是要做什么?”

“闻亭丽刚在街上被人暗算了。”乔宝心急得语无伦次,“我走的时候她的伤口还在流血,小舅舅,你赶快开车送她去医院。”

孟麒光面色一沉,丢下手里的电话,随手抄起沙发上的外套。

“她在哪儿?”

***

闻亭丽在藤椅上等了一阵,不见任何车过来。

也许邝志林也在忙,要不就是连那位经理都下班了。

不能再傻等了,她得进去拜托店员帮自己叫车。

闻亭丽勉强扶着椅背起身,左肩却好像被人猛锤了一把,竟是钻心的疼。加之一下子起得有点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心里直发慌,这一跤摔下去,可就别指望明天能参加试镜了,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人一下子跑到她身后扶稳了她,她愕然向后看,顿时惊喜交加。

竟是陆世澄。

“怎么是你赶来了。”

陆世澄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极为难看,赶忙扶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下来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势。

“有人暗算我。”闻亭丽眼里泛起泪光,万般委屈地对他说,“我刚才在里头打电话,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把我从二楼推下来,不,你先别找,那人早就跑了。”

陆世澄眼中戾气暴涨,勉强敛住了,小心翼翼搀扶着闻亭丽扶起来,低眉用目光询问她。

【能走吗?】

“能走的。”闻亭丽早就瞟见陆世澄的车就停在路边,忙搀着陆世澄的胳膊努力向前走了两步,口中却疼得“嘶”了一声。

陆世澄二话不说抱起她向前走。

闻亭丽一滞,然而并未抵抗,只红着脸顺势把头贴到陆世澄的胸膛前。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跳得很快,看得出他是真着急。

她的心却无比踏实安定。

“你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怎么来得这样快?邝先生给你打的电话对不对?”心里一稳,她的话就多起来。

那边马路上,孟麒光将车刹住,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幕。

乔宝心早呆住了,那竟是陆世澄。

难怪先前闻亭丽死活不肯让她帮忙叫车。

是了,陆家的力新银行好像就在这边不远。

可是,陆世澄赶来的速度之快还是让她有些意外。想必是一听到消息,就放下手头的事物不顾一切往这边赶。

只有把一个人极放在心上才会如此,她既惊讶,又感动,他们究竟是何时——

看闻亭丽的情状,也是极信任和喜欢陆公子的,他一出现,闻亭丽便全神贯注盯着他一个人看,不然她应该早该注意到舅舅的车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根烟放到口里,想起乔宝心在身边,又把烟拿下来,有点烦躁地将烟管捏成两节甩到窗外。

“好了,你的好朋友有人护送,舅舅我可以回家了吗?”

乔宝心仔细察看孟麒光的表情,讪讪地陪笑:“我总归要看一眼才放心,表舅你真好,我们回家吧。”

孟麒光没接话,淡着脸驱车沿原路回去了,忽又猛地踩住刹车。

只见对面马路上疾速地开来了一辆车,车刚停稳,就有两个中年太太跳下来要穿过马路,可当她们看见陆世澄和闻亭丽时,俨然大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回到车里,径自开车走了。

孟麒光瞟瞟闻亭丽和陆世澄离开的方向,目露思索。

“表舅,你在看什么?”

孟麒光坏笑了下:“没什么,走吧。”

***

闻亭丽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注意力却全在门外的陆世澄身上。

大夫正忙着向陆世澄汇报她的情况。

经检查,她左肩脱臼,胳膊上和小腿前侧均有轻微划伤。

现在肩膀已经归位了,伤口也经过处理,但还需在医院观察一晚。

闻亭丽回眸观看周围,病房堆满了水果、点心和水,此外,还有一位负责照顾她的特别看护在床边守候。

她治疗完一回来,房间里就是这样了。

她心里甜得像喝了蜜,陆世澄这方面素来周到得让人没话说。

不过,让她高兴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今天来得这样及时,转念一想,上次他被人暗算时,她也是第一个出现的,这就叫心灵相通吧。

她扭头一个劲地朝外瞄,陆世澄怎么还不进来,她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忽想起乔宝心,忙对看护说道:“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你就说我现在在红十字会医院,身体没什么大碍,请她别挂怀。”

至于厉姐,不必再专门报平安,先前还在车里的时候,她就看到她们的人了。

看护回来说:“乔小姐说她已经知道了,她让你好好养伤。”

(本章完)

作者说: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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