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天下事向来如此
伏在地上的李嗣源倒也马上反应了过来,身体进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滞留十日?耗损粮秣?这固然是剜肉之痛,但比起萧砚手中那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遗命……粮草可以再筹,军需可以再备,只要命还在,只要遗命不公之于世,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让他强行压下了屈辱和不甘,将头颅埋得更低,闷声应道:“罪臣……遵命!”
就在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定州军阵前,北平王长子王郁,眼见晋国两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秦王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般卑微乞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只想立刻逃离这片如同修罗场的雪原。
他环顾四周,风雪甚急,视线模糊,确有一定掩护。而己方数千兵马虽被震慑,阵型也不算稳,但离后方通往定州城的官道不过数里之遥。
趁着萧砚的目光似乎并未落在他这边,晋军更是鸦雀无声,正好悄悄脱离战场,不说其他,起码也要全军撤回定州城固守才对。王郁心中甚至升起一丝侥幸,或许……真能溜掉。
“撤,速撤回定州。”王郁压低声音,对身后几个同样面色煞白的心腹将领急促下令。他猛地勒转马头,不再管战场中央的恐怖对峙,只想尽快脱离这片死地。
然而,就在他调转马头、后军开始骚动准备后撤的刹那。
萧砚身后,那一直安静矗立的百骑阵列中,两道身影几乎在同一瞬间策马而出,却正是田道成与李思安。二人俱是骑将,此刻如同心有灵犀,只一个眼神便已领会互相意图。
他们并非直冲王郁中军,而是如同两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黑色闪电,沿着战场边缘的弧线,分左右两翼,斜插向定州军撤退的必经之路。他们的动作快得惊人,战马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蹄印,却诡异地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只有沉闷而急促的“笃笃”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定州军的心坎上。
王郁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他刚冲出几十步,便骇然发现李思安那铁塔般的身影,竟已如鬼魅般抢先一步,横亘在他撤退路线正前方的官道入口处。其人手持一柄沉重的铁戟斜指地面,戟尖寒光在风雪中吞吐,身后数十名只着轻甲骑士一字排开,拦在这数千骑之前,竟然半点无惧,彻底封死了最便捷的退路。
而另一侧,田道成率领的数十骑也已隐隐卡住了另一条可能的岔道。
“该死。”王郁心中大怒,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戾之气瞬间冲上脑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环顾身后数千定州兵马,这些可都是北平的精锐。
一念至此,王郁的凶性瞬间被逼出。他猛地拔出佩刀,对着身后惊惶的部属嘶声咆哮:“他们不过百骑,只要冲开缺口,回定州有赏!”
但他在爆喝出的一瞬间,目光却也同时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战场中央。便见那面萧字大旗依旧稳稳矗立,而在大旗后方,原本沉默的赵国大军阵列中,前排的步兵方阵已然向前推进了十数步。
更远处,赵军两翼的骑兵也在缓缓调整阵型,开始在左右游弋。
定州军是北平王王处直麾下的精锐不错,可眼前这步骑大阵,亦是倾巢而出的赵国精锐,加之此刻在萧砚亲自的指挥下,仿佛莫名有种加成,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骁锐之气。似乎萧砚只需一个手势,赵军便能将这股定州军彻底碾碎。
而王郁麾下的定州军,早已被先前的一幕幕彻底震慑,士气低落到冰点。此时听到王郁“冲过去”的命令,是有被激起血勇的将卒,确也不算少,但占据多数的,却是被引出了一阵更大的恐慌和茫然,阵型混乱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战意?
冲那百骑?且不说对方是雄冠天下的秦王义从,气势如虹,单是后面那数万赵国大军压境,就足以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此刻动刀兵,能撤回定州的能有几个?
伏在雪泥中的李嗣源,正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王郁这边的动静。当看到王郁攥紧刀柄、呼喝冲阵时,李嗣源的心跳骤然加速,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期待。
动手!快动手!只要王郁这蠢货敢动手冲撞那部秦王义从,哪怕只是造成一点混乱,就能分散整个战场的注意力,或许…或许他就有一线转机!
李嗣源屏住呼吸,手指深深抠进冻土,等待着那期盼中的冲突爆发。
然而,李嗣源的期待瞬间落空。
王郁眼中的凶光如同风中残烛,只闪烁了一瞬,便在那面萧字大旗无形的威压和前后围堵的沉默迫力下,彻底熄灭,化为一片绝望。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什么北平王嫡子,什么定州军精锐,在绝对的、毁灭性的力量面前,都是笑话!
反抗?不过是加速自己和这数千人走向毁灭的愚蠢行为,甚至连带着王处直及其治下的十三县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噗通。”
王郁几乎是直接从马鞍上滚落下来,一身银盔金甲砸在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李思安虽有几分遗憾,但也是麻溜的策马上前,将之单手拎起甩在马背上,复而奔马回到萧字大旗下,将王郁扔到萧砚马前。
王郁一去,整个定州军便已彻底失了战心不提,王郁本人被扔到萧砚身前后,却是马上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雪地上向前爬了几步,复而抱拳恳切出声。
“秦王殿下,末将王郁,奉北平王之命巡边。实不知是殿下部属在此,更不知晋军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殿下藩属之地行凶。若早知是殿下尊驾在此,末将定率定州儿郎,以死相护,绝不容宵小惊扰殿下天威。末将冤枉啊,望殿下明鉴!”
说到最后,他已有几分语无伦次,只想撇清一切关系,身上金甲在雪地上蹭得一片狼藉污秽,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萧砚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转向他,仿佛扫过一只微不足道的物事。他只是对着王郁身后那些因为主将此般姿态而面无人色的定州军士,微微抬了抬下颌。
“捆了。”
两名魁梧的甲士立刻如狼似虎般上前,毫不客气地扭住王郁的双臂。
王郁瞬间全身发寒,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奋力挣扎嘶喊。
“殿下、殿下饶命。末将愿降!末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愿为殿下荡平晋北!鞍前马后,万死不辞!殿下开恩!殿下——!”
他的嘶喊戛然而止。一块不知从哪里扯来的、沾着泥污和冰碴的破布,被一名甲士粗暴地塞进了他的嘴里,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他被几名甲士粗暴地架起,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屈辱的痕迹,迅速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赵军阵中,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定州军阵。
伏在地上的李嗣源,看着王郁被像死狗一样拖走,眼中最后一丝期待彻底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他艰难地咽下口中那混合着血腥与泥污的唾沫,仿佛要将那滔天的屈辱一同咽下,头颅深埋,再也不抬起半分,如同冬眠的蛇虫,只求在冰雪覆盖下求得一丝苟延残喘。
萧砚的目光,这才终于转向了几乎被两名魁梧侍卫架着、才能勉强站立在风雪中的王镕。这位十岁便继位为成德节度使的赵王,此刻面无人色,那张因多年迷恋修仙炼丹而显得过分富态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看着王郁被拖走的惨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此獠,”萧砚的指尖随意地点了点王郁消失的方向,“离间梁赵,居心叵测。交由赵王,自行处置。”
王镕浑身一颤,对上萧砚那双黑瞋瞋的眸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自行处置?这是何意?莫不是还有什么讲究?
王镕其实很聪明,却无政治远见,且之前在赵州时,义子张文礼在他身前被杀,甚至头颅还在眼前,更让他失了分寸,此刻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处理得不能让萧砚满意,下一个被拖走的,就是自己。
“小王、小王遵命。定将此獠……明正典刑!”王镕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带着哭腔,其实就算是他,在说出这句话后,又哪里不知自己心中那点关于所谓河北同盟、三镇再立的最后一丝残念,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烛火,彻底熄灭,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其实他早该明白的。当萧砚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般悄然出现在赵州王宫前,当张文礼的头颅被随意斩下,当大将李弘规几无条件的投降萧砚,当赵国最精锐的大军被轻易接管的那一刻起,所谓河北藩镇的再立,就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他王镕,连同他治下的赵地,既然没有早些联络王处直彻底倒向晋国,而还妄想在两大之间摇摆,就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区别只在于,是被一刀斩断,还是被温水慢煮。
那能以百骑调停大战的鞭笞乱世之人,本就向来都是可以如朱温那般肆意妄为的,只是其在汴京的半载与民同休,似乎让人忘记了其人亦是半载吞岐灭蜀的锋芒而已。
而所谓藩属之国,若无河东之地利、物力、人力,也本就是处处身不由己。
天下事,本就向来如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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