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们交头接耳,面色凝重,半晌终于由黄远小心翼翼上前道:“回禀皇后殿下,陛下中风,只怕……无法复原了。”
思卿身子一软,大袖带倒了身边桌上的瓦罐,瓦罐破碎,和顺泣道:“这是圣上才为娘娘准备的羹汤,小的还没送去娘娘处,娘娘就来了。圣上还未来得及……”
他还记得熙宁二十一年秋天她要他亲手为她做那一道乌鸡雪耳汤,他一直没忘记,一直在努力做得更好。
思卿的泪水滑落,她知道她不能后悔,没有退路,于是面无表情用袖子擦掉泪,适时地昏厥过去,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声。
是年今上病倒,无法视朝。东宫少年监国,血气方刚,做事难免莽撞冲动。中宫皇后总是适时出现在东宫与朝臣之间,永远说恰到好处的话,永远做恰到好处的事,永远温和娴雅得将东宫与朝事不动声色地隔开。
阁臣仿佛都已忘记整个京畿直隶的精锐戍卫,都在这位看起温婉端方的中宫皇后手里。她待下越来越谦和,但是她说的话也越来越没人敢质疑。这年季春是她的生辰,千秋节上她说自己唯一的心愿是解冤狱,积善德,为陛下祈福,愿陛下早日康健。
未久钦天监言天象所指,江左冤狱危及今上病势。思卿说她曾被诬为靖国公、余允和案的余孽,倘若她要独善其身,大可袖手旁观,保住清名。但为今上康健计,为冤狱能够开解,她愿意为天下人指摘,也要提出解此冤狱,为今上祈福。所以为靖国公、余允和翻案,成为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当年的靖国公、余允和案牵连之广骇人听闻,昔年炮制此案的敬王府以谋逆收场,幕后默许此案的太皇太后早已崩逝。江左士林多有在朝为官者,皆默认此狱为靖国公、老敬王党争所致之冤狱。
多年以来,因宗王势大,因今上闭口不言,故对此案避而不谈。如今旧案重提,宗王衰微,靖国公追复爵位,自余允和以下被连累的朝臣士子一一恢复名誉。没有朝臣反对,没有宗王说话。思卿的堂妹,现如今的和王妃李氏进宫时甚至力陈各位宗王绝无对为靖国公案翻案不满之意。
以前看似绝不可能的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做成了。因为太顺,思卿甚至感到莫名地失落。
国朝终于来到了属于她的时刻,她终于在帘后肆意挥斥方遒。
她因为宗王藩田事得罪宗王,却凭借跃位中宫后一些列谦卑自抑的行为获得了士林的赞许。她从不为亲子请封,看似默默支持先何皇后所出的东宫,亦赢得东宫属员的赞许。
她接管京防多年,京卫对她誓死效忠。府军卫南北谍网皆控于其手。孙承赋、元凌波、唐鹏等京卫将军都是她最亲近的臣僚。
她所幻想的既能揽权又得清名的场景,在今时今日如期出现。她的势力还在不断向前朝蔓延,年少又冲动的东宫皇太子将来怎会是她的敌手。
她登上西苑琼宇的高处,想起小时候学的诗句“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古语中的“凝妆”即“盛装”,就像她今日穿翟衣、戴的翟冠、挂环佩、贴面靥。不知愁苦还是多美妙的事,可惜写此诗句的作者并非闺中女,亦不解女子此生百乐随他人的苦痛。
她终于摆脱了他人掣肘,但是不安和恐惧却始终消散不去。
她独自眺望了许久许久,直到东宫来问安时告诉她,留都守备、嘉国公沈江东要回京述职了。
过了月余,思卿在懋德殿东厢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沈江东。自从沈江东赴留都任职,他们一直未曾见过。见礼后沈江东迟疑地望向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问了一个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玄宾阿姊没有上京来?”
沈江东只答了两个字“没有”。
思卿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笑得随和,就像他们从前在城南武宅小聚时一样。沈江东屏住呼吸,等待着她开口说下一句话,她却怅然望向空荡荡的懋德殿正殿,自从今上病倒,这里已不似往日热闹。少了朝臣进进出出,只有香鼎里的香烟悄然无声消散于藻顶。
沈江东终于忍不住再拜道:“臣请见陛下。”
思卿好像没有听见,反而走到桌边开始碾茶,沈江东于是重复道:“臣请见陛下!”
思卿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口中道:“陛下近来身上不好,怕吹风,不见外臣。”
沈江东狂躁地起身在室内走了一圈,见四下没有一个侍从,忍不住死死盯着思卿忙碌的双手。那双手上戴着一枚金累丝红宝戒指,江枫也有一枚,想是思卿所赠。红宝来自西域,名曰瑟瑟,价值不菲。色泽赤红欲滴,像是鲜血凝结而成。戴着戒指的这双手忙忙碌碌,烹出一盏香茗,亲自递到沈江东的面前。
沈江东不为所动,思卿又笑了笑,“不敢喝?”也没有恼,自己以袖掩面饮了一口,将茶盏放下,回身道:“怎么不说话了?”
沈江东原本垂着头,闻言闭上双眼,挣扎片刻后突然抬头直视思卿道:“皇后殿下,是你?”
思卿听了他这句有歧义的话面上波澜不惊,“没听懂。”
(本章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