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儿.”背后嘶哑的声音响起,嬴政脚步顿住,吕不韦掀开眼皮,竟清醒了过来,他看着他宽肩窄腰的背影,“哦,是政儿,听闻你在青云宫,被那狗彘的东西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嬴政手指动了动,转身,无言。

“政儿,你过来,我看看,咳咳咳.”“.”

依旧无言,嬴政的王袍居高临下的垂下,他过来喊他,“仲父。”

吕不韦看到他胸前正在渗出血迹的伤口,气弱道,“没变,没变,你还像小时候,执拗的很,还记得你王子校考的时候,你那时候小,场子比摔跤,你管都不管,冲上直接就去和两百斤的猛士比拼,你自己倒摔了好几个跟头,从来不知道痛为何物。”

“政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着一身伤过来,仲父对你说了什么吗?”

嬴政薄唇颤动:“好小子。”

“好小子!”吕不韦爽朗的笑,可笑完又咳嗽起来,他虚弱道,“好小子,是颗良种,将来是个成大材的,哈哈。”又喘了两口气道,“仲父果真没看错你,可惜,我教给你为君,为民,教给你任人唯贤,教给你严行律法,教给你我经历过的一切,所能教导的所有所有,可后来.你我之间终究分歧两别,不同为谋。”

嬴政垂眸,“大仁不仁,儒家之道,并未王道。”

“时也,势也,是天意让秦国如此。”吕不韦咳嗽了两声,似已释然,良久,他像是普通的仲父对他关怀道,“政儿,你已加冠了。”

加冠。

嬴政觉察到自己头上压的是他亲涉陷境步步为营夺来的荣耀,他垂下眼皮,像是个胜者充满嘲意的目光,可是望向这位为秦国鞠躬尽瘁的老人时,反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孤已加冠,劳仲父挂念。”

吕不韦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只是一味的注视者他,笑道:“长大成人了,长大成人就好,长大成人了,就该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了,你也该要成亲了吧?”

“.”

嬴政没想到此等尘埃落定之时,这位惊才艳艳的国相会有如此言语,瞳孔免不了泄露出微微的惊愕。

吕不韦笑了笑,又道,“这又不违天理,又不违人伦的,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你这么大个小子,倒还怕个忸怩了?”顿了顿,道,“小子,你看上了哪家的淑女,想要求娶?”

嬴政逆着光。

唯见那刀削斧凿的冷峻轮廓,不泄露半分情绪。

没等他回答,吕不韦费力的拿起拐杖,撑开窗扉的缝隙,背靠着琉璃碧瓦,白银飞檐,咳嗽几声道:“是白桃那小姑娘,你一直都看重的,那时你还才这么大。”

他比了个手势,温和的笑道,“你来练武,宫中之人极是琐碎,你怕那小姑娘吃亏,你就带过来,你说放在身边好照看,你怕本相不同意,还自顾自的要多练两个钟头,眨眼,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大了,像是一株新苗从墙缝里抽出来,枝繁叶茂的。”

嬴政手负在背后,风从身周错身而过:“是。”

看着他还是副拗小子的样子,吕不韦微笑道:“她会做大秦的王后。”

“只有她,才会有大秦的王后。”

“哦——”吕不韦了然,嘶哑的尾音拖长了,笑了笑又猛然咳嗽不止,接了嬴政递过来的茶水后,脸上带着红晕,“那姑娘我也是看着大的,聪慧,知冷暖,懂进退。你啊,这么大了,是该有个姑娘照顾你,管管你,别省得这么不知痛,你知痛,就会疼人,你会疼人了,就会有一颗仁爱子民之心。”

嬴政退后了两步,目光冷如寒星,“仲父教诲,寡人自知。”

“.”

两人中间始终横跨一条天堑鸿沟,怎么跨也跨不过去。

吕不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的远见,已经让他清醒又痛苦的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下场,他颤抖的半爬起身,笑了笑,可是那笑容又苦又涩:“只是——可叹啊——”

可叹再也不能为秦国效命,再也不能为历代先王的遗志所奋身,再也不能为秦国铺出宽广大路,再也不能看到秦国的霸业。

他所能做的,也到头了。

吕不韦再度颤声唤他:“政儿——”

嬴政眉微敛,面色波澜不兴,“仲父。”吕不韦眼含热泪仔细的打量着他,声音愈发的温情厚重,“好小子,长成人了,要讨妻了。俗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心上人。仲父也没什么可贺你的,就拿这个,贺政儿成礼,新婚,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顿了顿,他将床头一个锦盒递给他,笑得像个小顽童,“政儿,千万要收好。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要好好走,愿我们大秦的星月,照在这九州大地上,就像今夜政儿披过来的光,皎洁,亮眼。”

似乎极累了,极倦了。

他交代罢了,竟头一栽在玉枕上,鼾声不消响起。

嬴政手指捏着递过来的锦盒,他手指扣的紧,扣得发白,带着摇晃和恍惚终于迈出了门楣,手中锦盒掀开,赫然是只相印,吕不韦竟亲自将权力交还他手上。

嬴政这才觉察胸口的痛来:“仲父.”

君臣相处九载。

他毁他功业,他全他脸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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