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

象征着天契圣山的鄂博石塔前面,篝火明旺。

安归披着毛裘静静伫立在高台之上,目光沉闷地望着对面火光。

高台之上除了他,还有一边宣告禺知继承人的青颂贺涵,以及围绕在他身边辈分和地位都极高的部落长老们。

高台之下是喧嚣热烈的族人欢呼庆喊声。

庆祝他们的小特勤即将长大成人,成为草原上最无可匹敌的狼王。

但这些嘈杂入耳的声音都不能撼动他逐渐冷却的心。

“安归,明年,你就要成年了。”

“原本这些话是要放到你成人大典上说的,可近来草原动荡,有些事情,是该提前安排了。”

那时候的他还满眼期待看着他的义父,禺知部落首领青颂贺涵。

希冀从他嘴里得到一支独属于自己的骑兵,跟随他驰骋草原。

事实上,青颂贺涵也确实给他精挑细选了五百草原勇士,用以磨炼他在草原上的奔袭战。

但是随着兵权的放送,安归也需要承担起属于他的义务。

“我会在今晚的祭祀上宣布你和赫兰然的婚事。”

少年满目的欣喜变得愣怔,他有些不可置信,磕绊道:“什、什么?”

“阿耶,你、你没弄错吧?”

“她、她是我大姐。”

贺涵首领神态淡然,但语气不容置喙道:“没错,你必须娶她。”

“她是我大姐!我怎么能娶我大姐呢!”

少年腾得起身,像一头随时会发狂的野兽。

“正因为她是你大姐,你才非娶她不可!”

青颂贺涵加重了声量,神态都肃穆了起来。

说起赫兰然,他也心疼。

心疼的不行,他善良明朗的大女儿小时候生了病,脑子不太活泛,永远只能当一个开开心心的小姑娘。

如果他能长命百岁,这原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可他不能。

他知道自己这具腐朽的躯壳承受了多少禁法的反噬。

他活不了多久的。

“她是你姐姐,除了你,谁还会护她……”

安归梗着脖子道:“我不娶大姐,我也会护她,我会护她一辈子!”

“你不娶她,你拿什么护她?你拿什么继承禺知?!”

“你是中原人!你是父母是中原人!你体内的血液没有一丝一毫跟草原相关!!!”

“我活着尚且能压制一些言论,我死后,又有谁来支援你继承禺知……”

大帐之中,诡异沉默了许久。

安归忽有些颓废,又有些委屈,他含着热泪,像每一个祈求父母关爱的小孩,孺慕地望向那位教他骑马认字,教他领兵奔袭的老人。

“可我长于草原,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禺知的族人会亲切地调侃他为小特勤,赫兰然和问雅一直都把他当成家人,甚至姑臧城中小孩一见他,都会指着他身上的毛裘,笑嘻嘻喊他,草原上的小狼王。

他已经将草原上的一切完完全全的融入自己的血和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他还是个异族!

他突然想到一句中原的古语。

非我类族,其心必异。

这并不是挑拨教唆之言,也不是古圣贤独创的法理。

它只是深扎在世间、隐埋在人性阴暗面的最难避免的本性。

禺知现在看着是平和,所有人都认同他们的安归小特勤。

可等青颂贺涵离世后,四大部落之一的权势,会让任何伏在暗处的虎狼觊觎。

到时候,安归的血脉就是那些小人最大的攻讦把柄。

非我类族,其心必异,这远比简单的爱与恨更诛人心。

-

祭祀大典上,青颂贺涵将缀满宝石的匕首交给安归。

少年有些失神,晃了一下才接过匕首,没有痛觉般往自己手掌割了一刀。

鲜血如注,坠入烈酒。

青颂贺涵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族人见安归高举酒碗,歃血立下诺言,都心魂振奋地扯着嗓子高喊。

火光越烈,呐喊声越高涨。

阿容和王仪就是在这时出了毡帐,站在外围远远瞧了一眼。

安归也同样一眼注视到了两位长身玉立的天人。

怎么能不注意呢?

寒夜无边,只有他们是孤悬在苍穹上的月亮,高高在上,远如云端。

安归看到阿容抬眸望过来,与他平静无波地对视一眼,在听到青颂贺涵宣布他和赫兰然婚事时,又平静无波地移走目光。

无喜无悲,仿若寻常。

他心忽就痛得不行,痛到不能窒息。

原来他的月亮从未走下云端,变成一朵可以任他亲吻的。

脑海里忽然闪现零碎的记忆:

“阿娘,你看,月亮在跟着我在走诶。”

记忆里的女人温和笑道:“是呀,月亮喜欢你,所以跟着你走。”

月亮从来没有跟着他走,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安归饮下烈酒,摔碎酒碗,与往日的天真与稚嫩决裂。

-

“公子,阿容身体不适,想提前下去休息。”阿容轻声道。

王仪不拦她,也不允诺她,而是唇角带笑意,反问她:“确定吗?”

阿容总觉得这笑容阴阳怪气的。

她也是个老阴阳人了,温和反怼回去:“确定。”

“毕竟特勤心仪阿容。”

王仪皱眉,没明白其中的逻辑道理。

少年赤忱,喜怒哀乐全摆脸上,所以王仪一早就知道安归对阿容有意。

但因为有意,却不得不娶别人,所以看见心爱的女子难受吗?

说得过去,但是王仪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古怪瞧着阿容,但阿容只礼貌抿唇,转身退下。

王仪第一次破了仪度,伸手去拉她,笑容渐冷:“说清楚一点,阿容姑娘。”

理由很简单。

她尚且不能阻拦安归违背贺涵首领迎娶赫兰然,更何况一个突如其来的身世。

哪怕今夜阿容告之了安归他是老镇北侯的外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继承禺知,甚至态度比以往更坚决。

安归重情重义,却不重奇怪的世俗枷锁。

什么老倒霉的烂俗家仇,跟他有屁毛关系。

阿容想含蓄表达一下自己的嘲讽,余光却见寒芒,只得大力一拽,将王仪拉了过来。

“当心!”

王仪瞪圆了眼睛朝阿容扑过去,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后利器撞入石墩的铿锵声。

有人要杀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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