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日往事
即使直到多年以后,当时间成为星空尘埃,歷史彻底化作无法凝集的迷雾之时,他也不会忘记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夏日临近黄昏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猛烈,可天空与大地仍旧被那似乎永远不会消亡的太阳照耀得格外敞亮。蒸腾在道路上的热浪仍残留著晌午的记忆,但嘈杂的蝉鸣却在街上匆匆行人的纷乱脚步中被踩得粉碎。
白日空气里那混杂了尘土与汗液的咸酸气息正在逐渐消去,换来的是夏夜特有的,携带著浓厚草木香气与蟋蟀鸣啼的味道悄然靠近。
忙碌的一天即將过去,閒暇故事便是在此时发生。
“老板吶,这个玩意儿多少钱?”
穿著一件简单的短袖衬衫,用一顶沙滩草帽盖著脑袋,使阴影遮蔽了小半张脸的顾珦叉开著腿,毫无形象地蹲在路边一个把弃用布料在地上四面铺开作为摊位的小地摊前,细细端详著放置在那褪色布料上的一件件稀奇古怪的小玩物。
就算不去看那块放在一边,写著“古玩藏品”的小招牌,仅对摊位上摆放著的东西粗略看一眼,也能够让人获知这个地摊所售卖的东西。
从钱幣瓷器,到书册古籍,再到木工礼器,摊位上大多都是这一类看起来好像极其沉淀了歷史的古玩物件。
用刁钻的眼神犀利地瀏览了摊位上所有的物件后,顾珦最终还是决定拋开脑內所有的鉴宝知识干扰,返璞归真,挑选了那个让自己最为喜欢的东西。
“哦,你说嘞把工艺品钥匙噻。”
地摊的主人凑了过来,朝著顾珦手指的位置看了一眼。
他將眼珠一转,一边把小马扎拉到身后,一边在坐下的同时貌似隨意地伸出了四根手指,说道:
“四十块,很便宜噻。”
“四十?”
顾珦抬眼瞧了一下摊主的神情,隨即低下头来,伸出手去將那柄正合他喜好的钥匙拎了起来,拿到眼前。
虽说这地摊上的绝大多数物品都是不足以入眼的次品,其中大部分甚至都还是现代工业光辉下的附属產物,但是这把钥匙的外形与製作工艺,倒是出乎了顾珦对於在这种小摊子上能淘到的奇物的最高预期。
將其拿在手中,它的重量远比顾珦想像要沉,像是真的用足银浇铸而成一般。接近傍晚时分的阳光照射在钥匙的表面,突兀地反射著冰冷的银光,可手指的触感却並没有反馈来任何的冷意。
顾珦的指尖摩挲过钥匙外表上的纹,那精密到比任何微刻工艺还要细密的手法在钥匙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如同密码般复杂的阿拉伯藤蔓纹,由上至下,几乎覆盖著整把钥匙的表面。
巧妙,精美,如诗如画,这是顾珦见到这把钥匙时唯一能出现的心情。但若只是如此,那么他也还是会多多斟酌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为了一把看起来好像是用银子做的,实际上究竟內含何物还尚且不清晰的钥匙而豪掷重金。
毕竟临近月底,他现在的生活也不富裕。大学实习期就是这样,总不能一遇到困难的事便想著去找父母吧,他早就已经长大了。
而让顾珦对这把钥匙如此青睞,迟迟难以做出有效抉择的原因,除了它实在是非常精巧外,还有一条:
那就是顾珦是一个十足的克苏鲁爱好者。
在见到这把在地摊上售卖的钥匙的瞬间,他就认定自己一定要將其收入囊中带回家去,作为用来扮演“银之匙”的道具好好供在床头,以求伟大的泡泡能够祝佑自己顺利通过毕业答辩。
顾珦承认自己这般的心態在如今的社会多少有些蒙昧迷信,但人就是这样,在面对没有足够自信心的事情时便会去寻找能增强自信的手段,求神拜佛就是一类常用的方法。而只要一等到实现了目標,就又会立刻对原先的行为嗤之以鼻,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努力而非某些虚幻縹緲存在的庇佑。
这並不能说是人性的双標,事实上,顾珦认为这样反而才能体现出作为人类那复杂多彩的一面,因为这才是鲜活情感在刻板生理中最好的写照。
因此,顾珦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柄钥匙买到手,带回家给它掛在墙上。
不过,四十块钱……顾珦觉得这仍有商量的余地。
“四十啊,我觉得不大行。”
顾珦把银钥匙放回原位,摸了下下巴,把手搭在膝盖上,保持著亚洲蹲的姿態,用一种异常自信的笑容对摊主说道。
从钥匙的重量上来看,假使它真的是用等重的银子做成的,那么摊主就不可能说出“四十”这个价格。不过在这种路边的小地摊上,这种假设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
也就是说,摊主自己其实知道这钥匙的实际价值並不高。
没关係,他只需要赌顾客的眼光就行了。反正他报出的价格也没到三位数,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诸如“假一赔十”的承诺,就算顾客买了之后后悔,他也占有足够的法理。
只是很可惜,今天来买这把钥匙的人不只是“顾客”,他还是“顾珦”。
“你这里的东西我觉得都挺有意思的,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做这个买卖。”
先打感情牌!利用对摊主商品的认可与吹捧提高自己在摊主心中的位次,道德筹码也是一种筹码,只要他吹得够好够狠,摊主也不太会把价格咬的太死,这是砍价的基本套路之一。
“不如我说个价,咱们就当交个朋友。日后我多多来光顾你的摊子,支持你的生意。而且你这里好玩的东西那么多,我也可以把我的朋友带来,没准他们也会看中些好东西呢。”
然后,用长远的角度去给摊主画饼。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长期的客源,相信一个合格的生意人不可能不去考虑一个潜在的长期客户的价值,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话术,那他也不得不进入这个阳谋。
果不其然,顾珦的话语勾起了摊主的兴趣。
“弟娃儿,那你给估个啥子价嘛?”
摊主慢悠悠地笑了一下,以一种十分坦率的姿態,一手撑在了腿上,一手悬在一旁,把主动权交给了顾珦。
“我觉得吧……”
顾珦迅速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用母亲教给自己的方法,砍价先砍一半,然后再徐徐变之。
於是他伸出了两根手指,貌似隨意地说道:
“二十。”
“二十?”
一听到顾珦给出的报价,摊主立刻变了个表情,耷拉著脸不断摇头,说道:
“二十要不得哈,哪门子恁个做生意哦?嘞些货都是我从別个手头淘钱收来嘞,再啷个也要让我捞赚本钱噻!”
果然是这样吗……很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顾珦表面上皱著眉头,但实际上心里已是露出了“计划通”式的笑容。他早就预料到了摊主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本来也没有期待真的能直接砍掉一半的价格,那不过只是给自己塑造一个虚假的底线罢了。
摊主没有坚持原价,就说明价格显然是有商量余地的。而这,就要看顾珦自己的经验判断了。
他的砍价技巧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但母亲一般只在买衣服鞋子的时候进行砍价,因为她曾经从事过服装行业,对不同布料材质的內部定价標准有一定的认知,才能精准地把价格商量到能让对方接受的底线。
可是顾珦没有对这种工艺品的基本价格判断,说到底,他连这玩意到底有几分真银,亦或根本不是银都不清楚。
所以,他喊出的价格必须足够谨慎才行……
顾珦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从地上站了起来,以展示出自己的气势,隨后说道:
“老板,咱们都是老实人,爽快点给个便宜价得了,本来就是因为喜欢才会和你商量的嘛。”
摊主的目光跟隨著他一起上移,看著顾珦以一种像是“看你能整出什么样”的表情说道:
“那你摆个价噻?”
顾珦半仰著面,儘量让自己展现出某种老道的感觉,说著:
“依我看,二十五,怎么样?”
“要得嘛,恁个就二十五噻。”
“呵,我就知道……啊?老板你说啥?”
顾珦本来还准备好了下一阶段的说辞,结果一下子就被摊主的话语打断了。
他眨了眨眼,看著摊主,下意识说著,而后者则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捏著手里用报纸攥成的扇子扇著风,回答道:
“二十五,你个人摆嘞个价嘛。”
“这,我……”
片刻后,以一声清亮的支付语言为结尾,摊主乐呵呵地把钥匙递给了顾珦。
“谢了哈,下回又来噻!”
“嗯……”
顾珦看著手中的钥匙,感受著那股冰凉的沉甸感,虽然心头还是有种被坑了的滴血感,但他还是以“这把钥匙確实非常精致,大不了少喝两顿奶茶就补回来”的理由安慰自己。
哎……还是太年轻了,下次一定要再从妈妈那里多学一下砍价技巧才行。
顾珦想著,將钥匙好好地揣进了裤兜里,便准备起身离开。
“老板,请问这个多少钱啊?”
忽然,顾珦听见了另一道询问声从自己身后传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穿著经典格子衬衫,戴著一副眼镜,儼然一个任劳任怨的上班族模样的青年正俯身弯腰在自己刚刚的位置前,对著摊主指著地摊上的一本外皮泛黄古旧的线装书册说道。
才刚刚赚了一笔钱的摊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就像之前那样捏著报纸扇子扇著风,非常自然地回答道:
“四十,相因得跟捡的嘞样!”
“四十吗……”
青年肉眼可见地纠结了起来,顾珦在一旁没有离开,刚好看到了整个过程。
他往地摊上瞅了一眼,看到了青年想要购买的那本书籍。
那是一本看起来就有点年头的古书,书皮的色彩已经褪得差不多,只有一条又一条的黄色纹路像是蠕虫一般爬在上面,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真正的岁月痕跡,还是用茶水浸泡晾乾后的偽造產物。
书籍的右侧,那唯一还有著一点顏色的地方,用苍劲有力的墨水书写著竖列的標题。
“《秦汉秘传方术纪要》”
顾珦记得这本书,刚才他在挑选物品时有注意到它。他没记错的话,那本书上面的內容有些神神叨叨的,倒是和自己这个克苏鲁爱好者有点对得上的电波,可恕他实在看不习惯竖版且从右至左印装的书籍,在粗略翻动了几下后没了什么兴趣,也就没有將其选入购物行列。
看来,这个青年应该也是个对民俗学,或者玄学神秘学一类的知识感兴趣的人……
嗯嗯,不过更大可能的是,青年也只是一时兴起,就像网络上绝大多数的人那样,为了拓展自己“什么都懂一点”的设定,所以才会来买这种冷门的玩意儿。
顾珦这样想著,但他並没有任何的恶意,多去思考各种各样的可能也是一种帮助他锻炼思维活性的方式。
在听到摊主报出价格后的青年还没有离开,他依然站在原地,紧皱著眉头,视线落在那本书上,手指不停地搓著。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要將这本书拿下,只是和先前的顾珦一样,他也陷入到了对价格的抉择中。
看著青年一脸艰难的样子,回想著自己那大概率被摊主坑走的五块,甚至更多的钱,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从顾珦的心底升了起来。
於是顾珦转过身,几步走到青年的身旁,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隨后说道:
“朋友,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价格有些难以接受?”
青年转过头来,有些发愣地看著顾珦,显然他不是很习惯这种自来熟式的搭訕行为。
但出於礼貌,他还是回答了顾珦的话:
“呃,嗯……確实有点。”
顾珦自得一笑,往青年身边又靠近了一点以示亲近,並降低了音量,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在青年耳边说道:
“不介意的话,让我来帮你砍价吧?刚才我也在这里买了个东西,我敢打包票,这黑心摊主说出的价格绝对溢价了一倍不止!”
“一,一倍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谁说不是呢!原价四十的东西,我刚刚报价二十五,他倒是很爽快地应下了这个价格。这一次,我觉得二十块应该就接近他的底线了。”
“嗯……我也觉得很有可能,那就请你帮我砍一下价吧。”
二人迅速达成了共识,只见顾珦怀著自信万分的笑容,转眼看向坐在马扎上的摊主,相当得意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就和之前那次一样,只不过这次顾珦的语气中含著绝对的不容置疑。
“老板,二十块钱能不能拿走?”
…………
片刻后,路边的一家麵馆里,青年苦笑地看著一脸颓然的顾珦。
“可恶……还是失算了!”
顾珦对著一瓶刚开封的红茶暗暗较劲,他著实没想到,自己明明都已经对半砍价了,摊主竟然还是异常爽快地应下了价格。
“这是什么黑心地摊啊,这利润已经不止一倍了吧?他该不会真的赚了两倍的利润吧?!很有可能他还真没说谎,这本书没准就是他捡来的,根本就没有成本价……!”
顾珦不断地蛐蛐著摊主,肉眼可见的怨念都快要溢出来了。
“好了好了,別想那么多了。”
青年无奈地安抚起顾珦来。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是想帮你砍价的,没想到……还是吃了经验的亏。”
顾珦有些愧疚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后者倒是最先释怀,无所谓地对顾珦说道。
“你能帮我砍到原价的一半,我已经很惊喜了。说实话,本来我都想咬咬牙,按四十块的原价入手了,还好你出面帮我砍了价。二十块钱嘛,嗯,完全在我可承受范围之內。”
当事人的主动安慰总是更加容易令人心情好受些,听著青年的话,顾珦也就逐渐放下了那两次失败的砍价经歷。
他挠著扎了个很自由的丸子头的头髮,不好意思地对青年说道:
“等我再练练,下次,下次我一定帮忙砍个好价格。”
“哈哈,那就等有机会再说吧。”
顾珦与青年对视著便笑了起来,顾珦真心感受到了对方礼貌友善,后者也確实体会到了他的热情诚意。
於是顾珦觉得,他应该交下这个朋友。
“对了,聊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青年喝了口水,听到顾珦的询问,便在將水咽下去后坦率地回答道:
“我叫周明瑞,明智的明,祥瑞的瑞。”
“周明瑞……嗯,真是个好名字。”
顾珦咀嚼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確保自己真正记下后,他也没有忘记向周明瑞“回礼”道:
“我的名字是顾珦,珦是斜玉旁加一个向前的向。”
“顾珦么……后面那个字可不多见啊。”
“嘿嘿,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可是有含义的哦。”
顾珦神气地笑著,支起一根手指不断地晃悠,同时说道:
“珦是一种玉的名字,换而言之,珦者,宝玉也……也就是说,我的名字其实还可以扩展为顾宝玉。”
“我可没听说过名字还能这么扩展的……”
周明瑞无力地吐槽了一句,实则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顾珦的面容。
黑色的,即將齐肩的头髮向后扎著,將整个脸庞没有任何遮挡得显露了出来。干练、清爽,这是周明瑞第一批能想到的,用来描述顾珦长相的词语。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赘肉,皮下的骨骼形状很是有型,只是因为年轻,五官还稍显稚嫩,时刻扬起的嘴角与那微眯的眼睛总给人一种不太正经的紈絝感。但一看到那凛然的剑眉,与整张面孔搭配起来的形体就不免使人感到一份很容易嚮往的气质。只是顾珦的面貌与其说是宝玉,倒是缺少了些许的珠圆玉润,反而更像是有稜有角的晶石,没有那么雍容,但仍然尽显价值。
年轻可真是好啊……
周明瑞无端由地想道,虽然他也才出社会没多久,但生活却早已磨平了他的稜角,令他早早地生长出了赘肉,甚至是一点点的双下巴。要是在以前,在他上大学的时候,那至少也能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阳光青年。
“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没有出社会吧?”
深陷感慨中的周明瑞忽然问道,而顾珦也没有犹豫,即刻回答著:
“嗯对,我下半年才刚刚大四,现在正在一边找暑期实习,一边给毕业设计寻找灵感。”
“哦?你是在川渝上大学吗?不是本地人?”
“对啊,老家是江南的,高考考到这边的一本,学的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那还挺容易找到对口工作的嘛,毕业后是准备留在这边,还是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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