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清了那张脸的时候,近乎毫无徵兆,亦毫无理由的,黎昀便“领会”到了这一点答案。
“真是奇妙……我猜,接下来应该不是什么都市传说里的『二重身』,或者『镜子里的人忽然想要取代我的位置,我一脸怜悯的告诉他,兄弟別强撑著,上班太累的话咱俩可以轮换』这种俗套剧情吧?”
对视良久。
他眨了眨眼,依旧神色平静,甚至是主动地开口讲了句冷笑话。
“自然不是。”
纵然那道人周身縈绕著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和气度,此刻也是禁不住摇了摇头,几分哑然失笑。
星冠间垂落的大粒珠珞碰撞出清越声响,如同山泉叩石。
“你应当也能感觉到事实,我不过是此梦之中隨缘的一分倒影,无非因缘显化,隨缘而起,应缘而灭,故而才会在此候你。”
似乎確然如此……
並非空话,隨著“梦中人”被点破一二,就像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般。此时此刻,伴著某种微妙的醒悟之感,许多难以言明的领会正“凭空”浮现在黎昀的思绪之中,就像是被悄然回忆起来的旧闻一样。
但感受著对方言谈中那份与自身分明相仿而陌生的微妙之处,他仍旧没有多话。
他知道自己或许应当惊讶,却又同样似乎並不那么惊讶。
对方似乎也並不在意这些。
“所谓梦者,因心而生,亦当因心去而尽。”
“昔日此梦为一念所弃,无有初衷,自然便是从未『存在』过。冥冥漠漠之中,却又因梦到了另一『心』而动,能证示其存世之因,故而显化於此心中。”
“於那位不可言说者,此梦已然为『无』,再无牵连,不沾因果。於你而言,此梦却是『有』,动之一心,能执其中。”
“现在,它已得到了那一点『心』,便再非过往之貌,而是你自己的梦了。”
“无非是你碰巧捡了一个好梦,捡了一个大便宜罢了。”
明明自是一派清旷气度,可唯独当眼前年轻道人提起“捡便宜“这样的说法时,嘴角悄然掠过那一抹看似无可奈何,却又透著几分狡黠的倏然笑意,却比先前诵经时的那股清静无为之势,更显出几分生动来。
黎昀看得真切。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但略略想了想,他也只是熟练地一个小熊摊手——
“你不妨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
“看来你真是把语文功底都还给了老师了……好吧,那我不妨这样讲,你在路上走了这么久,可有饿了吗?”
“……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有一点。”
之前还不觉得,直到此刻对面的这道人虚影隨口一提,黎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先前似乎是模模糊糊地走了不知多久的长路,大约是该饿了才对。
念头方才升起,自然而然的,他的肚子里便陡然传来了某种鲜明的“飢肠轆轆”之感。
一点空虚的抽痛,伴著“饿了”这种清晰而明確的信號迅速甦醒过来,仿佛沉寂多年的钟鼓被乍然敲响,如野火般一发不可收拾地占据了神经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感知。
身形一软,他禁不住捂住了腹部。
飢饿已然开始压榨著思绪,令人不自觉地弓起背脊,只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原始本能的强烈饥渴感,正顺著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
甚至来不及过多思考,这一刻,当难以抑制的那份对於进食的渴望,几乎短暂击穿了人类理智的第一防线时——
近乎於条件反射般的,黎昀只是下意识回想起了以往加班到午夜时,公司楼下的某家流动摊位上,那一碗放满了红油葱,热气腾腾的廉价鲜面。
这种腹中空空的时候,任谁也也无法否认,那种大锅里碱水面加热时散发出的气味,汤麵上漂著的翠绿葱,两三片薄如蝉翼的滷肉……都是如此的令人怀念而心动,仿佛近在眼前。
不,並非错觉,那种味道……
直到一股真切的,熟悉的油香飘进鼻子里时,黎昀这才终於回过神来——
看著两人之间,眼前石台间那一碗不知何时出现的,令人分外眼熟的麵条,浅褐色的汤头,葱,椒油,酱料一应俱全。
感受著那股与云雾截然不同的,汤麵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的真切湿润感……
喉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可即便飢肠轆轆,颇有食指大动,身体本能地迫不及待要扑上去大快朵颐之感,他也久久没有说话,反而皱起了眉头。
“不尝尝吗?“道人轻轻笑了笑,语气活像在调侃老友,指头顺势在碗沿上轻巧一叩,仿瓷材质隨之发出了令人熟悉的脆响。
也不知从哪摸出双一次性竹筷,对方一併递了过来,“再放下去,面可就该坨了。”
很微妙。
下意识接了过来,黎昀熟练地掰开那双筷子,指头之间,就连速生木刺间扎手的那份粗糲触感都真实得可怕。
可他仍旧没有急著动筷,只是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这算什么?梦里什么都有?”
“也可以这样说,但我更喜欢称它为,一念生万物。”
“大梦一场,终究唯心所造化,你已成了这梦的那一点『心意』,把握动静之机,便自然可以隨意动其之形,变化有象。”
“你的心绪,已经能够影响这个梦的本身。”
“就像你心中隱约不解,当局者迷,寻路而来,故而便有了另一个『你』隨缘而现,在此为你解惑;你认为自己应该饿了,你便真的感到了身中空乏,飢火难耐;你的心绪变化,觉得这里应该有这碗面,於是它也就確实在这里了。”
道人同样分外熟练地摊了摊手。
“这些所见所闻,实质上都只是囿於你自身见识下所体现出来的一种形势,於潜意识下隱约体现而出的几分痕跡罢了,区区小事,倒也不必过多拘泥於此。”
“但此梦固然失其来歷,断去因果,不復旧貌。但其本质尤在,位格之高,非同凡俗。一心观照,念生世界,非真非假,不外如是。”
“一点缘法,得来不易,你要好好把握才是。”
寥寥几句话,却是分外语重心长,就连那张脸上流露出的神色,也隨之肃然起来。
看著这张面容相仿的年轻轮廓,思索许久,黎昀才平然点了点头。
“……我大约明白几分了。”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摆在自己眼前的那碗尚未动筷的鲜面便悄然消失在了空气中,隨之而去的,还有那份深切的饥渴之感。
既然是梦,那自然一切都不是真的,感到飢饿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幻觉罢了。
可不知为何,听到黎昀这句回答,又瞧了一眼石台地面上那只已然消失不见的面碗原先所在之处,尚且留下的几分碗底湿痕,对面之人反倒是因此摇摇头,嘆了口气。
“看来是不好说了。”
年轻道人只是回过头去,一手探在了自己面前那只苍翠竹竿上——
“我知你仍有质疑,於你而言,梦中所见皆可为假,此乃认知之中根深蒂固的常理,便如那条牵住了大象的细绳。故而许多的东西,此时说来也无用,只有靠你自己去见识,你才能信。”
“……毕竟,骗別人不容易,骗自己就更难了。”
那只苍翠欲滴的新竹,通体间本已粗略修成了长竿的形貌,却唯独尚有一枝青叶未去,此刻被道人从竿上隨手摺下,俯身在湖中一洗,旋即便变了模样。
“你觉得梦不真切……可人生来去,生死明暗,蒙昧清醒,终究散尽,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呢?”
像是几分遗憾,几分萧索地感慨了一声。
伴著折下那根竹枝这一举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像被抽走了些什么一般,对方的身形间忽然又復显出了几分浅淡朦朧之处来,甚至於法貌衣冠本身,似乎也逐渐开始褪去了那份真实之感。
——眼前的年轻道人,正在一分分变回那个虚无的影子。
黎昀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这台边这无名道人却也並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甩落其上的水跡,便隨意將掌中已然洗过之物拋给了旁边的人。
看那架势,颇有种不甚在意,弃之如敝屣的意味。
“这是什么?”
手中一沉,下意识地接住了扔过来的事物,黎昀眨了眨眼。
那是一面半掌大小的古朴小镜,有如青玉形质,摩挲间几分温润,却又似玉非玉,唯独镜光无华,如同蒙尘许久。
“这便是你所看见的『梦』了。”
仿佛宣纸上被水一点点洇开的墨跡,身形越发黯淡下去的虚影低头望著湖面,几分浑不在意。
“你觉得梦是一点虚幻,是种种倒影,如同镜中之,水中之月。故而你此刻所见到的这份『梦』,自然便也该是面镜子。”
“说的太多,总也无用。不如让你自己去看一看吧。”
摆了摆手,石台边的昏影重新拾起了那支青竹长竿,任由竿身在月色下泛著几丝幽微的光。
“该收竿了……”他忽的笑了起来,“无论如何,至少这一次,我没有空军,不是么?”
平淡的笑容下,那张令人分外熟悉的陌生面孔正在失去形貌,唯独眼神依旧明亮,饱含著难言的洒脱,意气……与沧桑。
唯有长竿高高扬起,猛然在那只手中弯成了近乎於满月之形,竹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水下的那粒光饵被肉眼可见的一分一寸生生拉起,曳出点点璀璨的尾跡,宛若某种巨物在水下被遥遥拖住,不得自由。
伴著湖面间的云流都隨之剧烈动盪,雾气翻卷如龙,脚下石台也隨之隱约生出了几分震颤感来。
“这是什……”
话音未尽,黎昀的疑问已被扑面而来的光华淹没。
伴著竿头高高扬起,天上的那盏银盘眨眼间便如泡影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不见边际的光晕破水而出!
渺茫月色忽如水银泻地般倾下,皎然茫茫一片!
大湖之中,就此升起了一轮明月!
……连带著简陋的鱼竿之下,顺势勾起了一整片长湖!乃至於一道无边汪洋!
霎时间,整片天地好似都被那道腾空的月色牵动,亿万道水浪轰然奔涌而起,悬流长空中,每一股仿佛都茫茫倒映著其间那一轮不同的皎然月相!
阴晴圆缺,晦朔明暗。
伴著天与水的界限於此间悄然模糊,月色朗照,波光昏昏,有人宛若立身在一道横贯世界的镜面之间,脚下是一片倒悬的星河,头顶是沉落无际的沧溟。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月,何处是水,唯有眼前沧浪奔涌,瀚海倒悬,镜天浮世!
——不对,先前悬於天上的月色才是倒影,反倒是湖中被钓起来的……才是那尊真正的皓月!
他忽得意识到了那份真相。
盈袖满照星汉间,逐玉飞光生白夜!
这位尚未能继续开口的客人,只来得及仰首最后一眼——
天光中的那一轮无垠瀚月……正就此乘空而上!
…………
光线分外黯淡的房间里,隱隱约约的呼吸声忽然一窒。
陡然坐直了身躯,人影急促的喘息了起来,甚至下意识地仍有几分茫然抬头四顾。
可昏暗之中,唯有褪色开裂的天板,尚未亮起的那只灯泡轮廓,以及几片攀在角落间已然积起了老灰的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隱若现,正无辜而沉默地与他对视著。
一声长长的吐息,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黎昀才哑然回过神来,再度安静躺了下去,任由脑后重新严密合缝地陷入枕头的凹陷里。
抓紧时间休息吧,明天业务部的合同谈不完的话,还要继续加班呢。
一如既往的,和过往中许多个日夜间並无差別的疲惫念头。
偏偏直到躺下的这个瞬间,皮肤才终於迟缓地察觉到了存在於指间的那份细微温差。
一只入手仍带著几分凉意的事物。
手机的话,不是应该正在桌上充电吗?
思绪中仍旧充斥著几分昏沉,黎昀只是本能地抓住手边那件东西,拿到面前模糊扫了一眼。
不自觉的一个寒战,连带著整个人都几乎僵住了。
……那是一面几分眼熟,色如天青的古朴小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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