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夏至,清晨。

咸腥的风裹著珠江南沙岸边腐鱼秽物的恶臭,灌入程水生的口鼻。

他趴在窄小船帮上,胃里空得发慌,乾呕不止,却连酸水都吐不出。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持续的眩晕感让他时不时的乾呕。

三天前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高烧留下的虚弱感还未完全褪去。

浑浊的珠江水在日头下,泛著油腻的光。

偶尔几条死鱼翻著白肚,隨污沫起伏。

岸边是密匝匝的“艇家船”,竹竿破席胡乱搭就,层层叠叠浮在水上,活脱脱一片水上贫民窟。

这就是清末珠江口疍民的“家”,也是他程水生十八年来的全部世界。

“唉,水生哥,莫呕啦,再呕连魂都呕出去咯。”

说话的是陈彩妹,挺清秀的一个女孩子,十六岁,但肤色黝黑,头髮有些枯黄。此时她正补著破渔网。

她是程水生少有的熟人。

程水生勉强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混合——爹娘摇櫓时佝僂的背影,阿娘熬的苦涩鱼汤,还有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铁皮大船、天上铁鸟、千里传音的东西……

一个叫“程阳”的博主灵魂要占据他的身体,而他也看到“程阳”的记忆,那是在海上漂泊探险的经歷,清晰得如同亲歷。

这些“梦境”和他自己的记忆搅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分不清虚幻真实。

后来迷迷糊糊在船板缝里摸到一块冰凉的石头,攥著才觉得舒服些……

爹娘呢?

程水生心头一紧,挣扎著环顾自家这艘破旧的小艇。

艇上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堆著湿漉漉的破网。

阿爹和娘肯定又天不亮就摇著小舢板出去碰运气了,指望能捞到点值钱的鱼虾,好换钱还药债,买米下锅。

想到爹咳得越来越厉害的背和娘愁苦的脸,程水生心里堵得更难受了。

“水做田来船做家咧,咸水浸透苦命芽……”

阿彩见他没回话,自顾自哼唱起来,声音低沉婉转,“岸上老爷撑破肚咧,水上阿妹泪……”

咸水歌的淒凉在污浊的水面飘荡。

程水生听著,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慌和对爹娘的担忧。

水为田,船为家,这就是命!

一个被岸上人鄙夷、被官府盘剥、爹娘累死累活也填不饱肚子的“咸水佬”!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吆喝声和船体碰撞的闷响打破了清晨的压抑死寂。

“查船!收厘金!都滚出来!”

几个穿著油腻號衣、歪戴帽子、挎著腰刀的清兵,凶神恶煞地跳上了旁边一艘稍大点的渔船。

船主是个头髮白的老疍民,扑通一声跪在船板上,双手捧著一个破碗,里面可怜巴巴地躺著几枚铜钱。

“军爷!军爷开恩啊!这……这是小的全家三天口粮换的……”

“呸!就这几个铜子儿?打发叫子呢!”

为首的兵痞梁老四一脚踹翻破碗,铜钱叮叮噹噹滚落江水。“老东西,交不出钱,这船就抵了!”

老疍民哀嚎著抱住兵痞的腿,被粗暴地推开。

梁老四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视著周围瑟瑟发抖的艇家船。

最后,落在了程水生这艘最破最小的舢板上。

“喂!那边那个死仔!看什么看!交钱!”梁老四踩著摇摇晃晃的连接木板,直接跳上了程水生的船。

破船猛地一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鼻的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

程水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搜遍全身,除了那身破麻布衣,以及怀里那块让他莫名安心的冰凉“石头”外,空空如也!

家里最后的钱都给他抓药了,哪还有钱交厘金?

“钱呢?!”梁老四揪住程水生的衣领,把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

冰冷的刀鞘带著铁腥味,死死抵在他的脖子上。

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三天前的高烧更让他感到冰冷。

爹娘还没回来,难道就要死在这帮兵痞手里?

“没……没钱……”程水生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没钱?”梁老四麻脸扭曲,三角眼凶光毕露,“那就拿命抵!”

腰刀半出鞘,寒光刺目!

就在那冰冷的刀刃即將吻上他脖颈的瞬间——

“住手!梁老四!”

一声略显不耐的喝止从后面传来。

是另一个年纪稍大、看起来像个小头目的兵痞,他瞥了一眼程水生这艘穷得连张像样渔网都没有的破舢板,又看了看天色,嫌弃道:

“跟个半死的咸水佬较什么劲?晦气!捞不到油水就算了,別真杀了人还得在巡检老爷那儿写文书,麻烦!等他爹娘回来再收!”

梁老四的动作硬生生顿住,刀锋险之又险地停在程水生颈侧,划破了一点油皮,鲜血也隨之冒出。

但好在伤口很小。

他低头看了看程水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再看看脚下这艘破船……

確实。

杀了这小子,除了惹一身腥臊,连这破船都卖不了几个大子儿,还影响他后面继续收钱!

等他那对穷鬼爹娘回来,说不定还能榨出点油水。

“呸!算你这死咸水佬命大!”

梁老四收回刀,狠狠將程水生摜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啐了一口浓痰,“听著!等你那对老不死的爹娘滚回来,告诉他们,

三天!

就三天!

连本带利五十文钱!

少一个大子儿,老子扒了你们全家的皮!连你这破船一起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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