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31日,金陵下关码头。
浑浊的江水拍打著木桩,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在燥热的江风中猎猎作响。顾家生的军靴刚踏上栈桥腐朽的木板,鼓乐声便如惊雷般炸响。
一队军乐团的少年兵穿著浆洗得发硬的崭新制服,脸颊鼓胀地吹著鋥亮的铜號,领头的鼓手將鼓槌抡得虎虎生风,仿佛要把牛皮鼓面击穿。
码头两侧肃立著两排宪兵,雪白的手套整齐划一地举到太阳穴,钢盔下的眼睛却空洞得像两排钉死的纽扣。他们崭新的军装与顾家生身后三十七名残兵襤褸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军服上还沾著罗店的泥土和血跡,像一面面破碎的战旗。
"立——正!"
隨著一声刻意拉长的喝令,整个码头的喧囂戛然而止。一个穿著藏蓝中山装的官员小跑过来,胸前別的金质党徽在阳光下闪著刺眼的光。他脸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眼角却不见一丝皱纹:
"顾营长!兄弟是侍从室二处李正阳,奉上峰之命在此专程迎候..."
他的目光扫过顾家生身后那群伤痕累累的士兵,在看到他们残缺的肢体和染血的绷带时,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像是不小心咬到了什么脏东西。
码头外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市民。卖凉茶的老汉踮著脚张望,竹扁担上掛著的铜壶隨著他的动作叮噹作响;几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攥著绣手帕,眼睛里闪烁著崇拜的光芒;报童们像泥鰍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
"號外!號外!罗店大捷!铁血雄师凯旋归来!"
忽然一阵引擎轰鸣打破了这浮华的喧囂,三辆黑色別克轿车碾过潮湿的木板栈桥。中间那辆车的车门上,青天白日徽记用金漆描得鋥亮,在阳光下几乎要灼伤人眼。李秘书的腰弯得更低了,活像一只煮熟的大虾:
"这是陈长官特意调拨的专车..."
顾家生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鋥亮的车顶和虚偽的笑脸,看见码头另一侧的苦力们正佝僂著背卸货。一个麻袋裂开了口子,糙米像鲜血一样淅淅沥沥地洒在跳板上。有个戴破草帽的汉子慌忙跪地去捧,却被持枪的税警一脚踹进混浊的江水里,溅起的水在阳光下泛著病態的油光。
"顾长官?"
李秘书捧著车门,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远处,一个卖唱的瞎子正用嘶哑的嗓子唱著《木兰从军》,二胡声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顾家生轻轻整了整领口,对著李正阳微微頷首:
"有劳李秘书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弯腰钻进轿车,脊背绷得笔直,仿佛一把隨时会出鞘的刀。身后的三十七名残兵默默拖著伤残的身体爬上卡车,他们的动作迟缓而沉重,每个人都像背负著看不见的山岳。
车队碾过洒满彩带的街道,驶入这座纸醉金迷的金陵城。
街道两旁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彩纸从巴洛克风格的洋楼窗口纷纷扬扬洒落,在八月的热风中打著旋,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小贩们推著吱呀作响的板车,叫卖著刚赶製出来的"国军英雄"牌香菸,烟盒上拙劣地印著模糊的军人剪影;女学生们挥舞著纸扎的小国旗,兴奋的尖叫刺破云霄,有个扎麻辫的姑娘甚至晕倒在同伴怀里;几个穿三件套西装的绅士站在永安公司的台阶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著居高临下的怜悯,优雅地鼓著掌,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歌剧。
卡车上的士兵们沉默得像一群雕塑。
程远坐在车厢最外侧,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膝盖。那双手曾经灵活地拆卸过捷克式轻机枪的每一个零件,现在却僵硬地摊开著,像个等待施捨的乞丐。李天翔扫过街道上那些鲜活的面孔,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瞧瞧,多热闹啊......"
后半句话淹没在突然响起的鞭炮声中。
顾家生透过车窗望著这场荒诞的狂欢。车载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甜腻的嗓音正在播报:
"今日沪上战况平稳,我军士气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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