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意在公交站牌下等著回家的21路。车从上一站公交公司驶来,停靠时车厢往往空荡。他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坐下,额头抵著冰凉的玻璃,闭上眼。摇摇晃晃的归途,是他一天中难得鬆快的时光。

单位在西城,家在东城。所幸云州不大,四十分钟后,杨意下了车。向东走几十米,是交通局宿舍。右拐,第一个单元,东边四楼,就是他家。

院里的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没有熟悉的面孔。当年纤弱的樟树,如今长得高大粗壮。篮球场和圃拆了,水泥路覆上了沥青。童年的印记仿佛隨旧物一同翻修殆尽,只留下零星几个角落,还依稀能窥见往昔模糊的影子。

一抹霞光晃过树梢,刺入眼帘。杨意脚步一顿,抬眼望去,有片刻失神。

他们搬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而他和她,离开也整整十三年了。

“滋啦——”鸡蛋滑入热油。杨意提起锅铲欲搅,动作却又驀地凝住。几秒钟后回过神,铲尖由搅变翻。他轻嘆一声,將昨晚的剩饭重新覆上保鲜膜,塞回冰箱,转身从橱柜里抽出一筒掛麵。

“那就吃麵吧,”他深吸口气,故作轻鬆地自言自语“今天本来就该吃麵。”

晚饭后,杨意早早冲了澡。他捲起自己房里的凉蓆,走进主臥,铺在木地板上,躺了下去。

除了打扫,他极少踏入这里。一切保持著父母离开时的模样。泛黄的被套床单,是时光薰染的印记。他从没想过更换,仿佛这样,就能將父母的痕跡永远封存。

灯灭之后,周遭陈设化作昏暗中模糊的轮廓,时空界限悄然消融。杨意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像要將这方寸天地,一寸寸刻进脑海。

这一夜,他睡得无比香甜。甚至梦见了父母拌嘴的声音。

“姓杨的你老实交代,儿子房间的空调是不是你弄坏的?”

“你可別污衊人!好好的空调我给他弄坏干嘛?”

“干嘛?哼哼,你说干嘛?空调坏了,儿子就只能来这打地铺,他在这儿,你就有理由不……唔!”

“你个女流氓快闭嘴吧!”

女流氓?哈,像老爸会说的话。他还总叫蒋灵芝女土匪、女无赖,每次挨揍,下次照旧。

“唔…呸!好你个杨波!连老娘的鼻子都一块捂著,你特么是不是想憋死我换个更年轻的?是不是?是不是?你说不说?你还不说话?”

“哎哟!哎哟哎哟!小意快別睡啦!救救你爹,你妈这是在下死手啊!”

蒋灵芝每问一句,拳头就重重捣在杨波肋下,拳拳到肉,声如擂鼓,毫不含糊。

动静越来越大,杨意的睡意被驱散殆尽,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胀痛。他终於没忍住,翻身坐起,衝著那团模糊的人影低吼:“你们俩能不能消停点!”

好不容易梦见一回,就不能……温馨点么?心酸混著无奈,堵在胸口。

床上的夫妻被他吼得一僵。杨波心头一颤:让你救命,你添把火?!几秒死寂,蒋灵芝先反应过来,抄起手边枕头狠狠砸过来,胳膊一伸,指尖远远的戳向杨意鼻尖:

“小兔崽子冲谁喊呢?真行,你们父子今天是铁了心要造反是吧?你给我等著,我收拾完你爸就收拾你!”

竹条枕套的毛刺刮过手臂,刺痛尖锐。杨意低头,看著皮肤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用食指和拇指狠狠一捏——更剧烈的痛感炸开,他愣在原地。紧接著,像被电流击中,他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整个人扑了过去,死死搂住了杨波和蒋灵芝!

“妈!呜哇……妈……呜呜呜…妈…”

“別跟我演苦肉……”蒋灵芝话没说完,喉咙骤然哽住。怀里儿子的颤抖,哭声里那份撕心裂肺的委屈,和小时候被噩梦惊醒扑向她时一模一样。原本要推开的手,迟疑地绕过他颤抖的肩背,轻轻拍打起来。

“別哭別哭,妈在呢……”儿子的痛哭扯得她心尖发颤,眼眶也跟著红了,声音哽咽又轻柔,“是不是做噩梦啦?不怕啊不怕,妈在呢。”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杨波慢了半拍。回过神,看著哭作一团的母子,虽不明所以,心疼却已漫溢。他默不作声地张开手臂,將娘俩紧紧拢在怀中。

半个小时后。

厨房门口,杨意举著牙杯,嘴角堆满牙膏沫,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追著煮麵的蒋灵芝,傻乐。即使母亲用那双还泛红的眼睛狠狠瞪他,他也固执地回望著,咧嘴笑。

“你去把口漱掉行不行?牙齦都要被你刷破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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