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宋飞按照张老谋给的地址，直接来到了剧组下榻的酒店兼筹备办公室。
在一间临时改成的办公室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张老谋多年的合作伙伴，也是这部影片的製片人——张卫平。
张卫平是个精明的商人，脸上总是带著公式化的笑容，但眼神里闪烁的是对成本和收益的精確计算。他负责与宋飞签订正式的演出合同。
“宋飞先生，欢迎欢迎。”张卫平握著宋飞的手，力度適中，时间恰到好处，“张导特意交代了，你是我们这部电影的重要一环。这是合同，你看一下。”
宋飞接过合同，直接翻到片酬那一页。数字是五百万人民幣。这在2001年，对於一个大一新生来说，绝对是天价片酬。但这笔钱不仅包括饰演“长空”这个角色的费用，还包括了他作为联合动作指导的薪酬。
张卫平看著宋飞，补充道：“张导非常看重你的才华，这个价格，在国內同龄演员里，绝对是独一份了。”他的语气里，隱约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情愿。在他看来，给一个毫无名气的新人如此高的片酬，风险太大，即使他兼任动作指导。但张老谋坚持，他也不好强行反对。
宋飞自然能感觉到张卫平那点心思，但他懒得理会。他看重的是参与这部影片的机会和与张老谋、程小东等人合作的经验。他仔细瀏览了合同条款，確认没有问题后，爽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合作愉快。”张卫平收起合同，笑容依旧。
“合作愉快。”宋飞点点头。
签完合同，宋飞拿到了最终版的剧本。他回到剧组给自己安排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开始研读。
剧本的標题是《英雄》。
故事框架和人物设定，与宋飞前世记忆中的那部开中国商业大片先河的巨作相差无几：战国末期，七雄並起，惟秦最强。秦王嬴政怀揣吞併六国、一统天下的野心，也因此成为六国刺客的眼中钉。侠客“长空”、情侣刺客“残剑”、“飞雪”以及一心为故国报仇的刺客“无名”，围绕著刺秦大业，上演了一段虚实交错、充满牺牲与抉择的故事。张老谋採用了“罗生门”式的敘事结构，通过不同人物的讲述，拼凑出事件的“真相”。
宋飞看著剧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
他不否认《英雄》是一部在中国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电影。但这种伟大，更多体现在它极致的视觉美学、开创性的商业运作模式和对市场带来的巨大衝击力上，而非其剧本本身的故事內核和人物逻辑。
前世他就没少跟人吐槽过《英雄》的剧情。张老谋试图在商业大片框架內注入文人式的思考，探討“天下”、“和平”、“牺牲”等宏大主题，这个初衷是好的。但问题在於，表达方式过於直白和……矫情。
尤其是残剑这个角色，在成功刺杀秦王的机会面前，因为悟出了“天下”二字，就莫名其妙地放弃了刺杀，还死活不告诉飞雪真正原因，导致情侣反目，这显得无比突兀和拧巴。而秦王嬴政的形象更是被过度美化，仅仅因为听了一个关於“不杀”的故事，就感慨残剑是他的知己，甚至將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亮给手持利刃、来意不明的无名，將自身的安危寄託於对方能理解他“统一天下是为了和平”的伟大志向上……这实在是太扯淡了！
这种充满文青气的、一厢情愿的矫情骚动，恰恰是这个时代许多顶尖导演的通病。他们渴望在商业成功的同时，被认可艺术深度和思想高度。看看前几年同样以秦始皇为题材的《秦颂》和《荆軻刺秦王》，无一不是充满了疯癲痴狂或矫情造作的气质，试图借著歷史外壳讲人性悖论和哲学思辨，却严重缺乏纯粹的商业类型片思维和扎实的人物行为逻辑。
宋飞合上剧本，揉了揉眉心。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了一整天。
他知道张老谋的野心，也理解他想要突破自我、打造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商业巨製的决心。但眼下这个剧本，在他看来，是一个危险的中间態：既想討好市场，又放不下艺术身段，结果很可能两头不靠。
他必须做点什么。但如何向张老谋，这位已是国內顶尖大导演的师兄，提出这些尖锐甚至可能冒犯的意见？又如何能说服他，以及可能同样抱有类似想法的编剧和主要演员们？
这是个难题。他需要策略，更需要一个合適的时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京城的夜景透过酒店窗户渗入房间。宋飞感到有些疲惫，正想叫点吃的，房门被敲响了。
他打开门，门外站著的正是张老谋本人。他穿著简单的t恤，脸上带著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师兄？您怎么来了？”宋飞有些意外。
“打你手机没打通，估计是没电了。”张老谋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走，先下楼吃点东西，边吃边聊。他们都吃过了。”
宋飞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没电自动关机了。他连忙答应著，拿了房卡跟张老谋下楼。
酒店餐厅人不多，两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隨意点了几个菜。
“剧本看得怎么样了？”张老谋喝了口茶，开门见山地问道，眼神里带著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对宋飞的武术设计和动作理念极为欣赏，同时也隱隱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在文戏层面也能带来一些新鲜的想法。
宋飞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师兄，我想先问问您，您拍这部《英雄》，最终的目標是什么？是想要彻底放下身段，拍一部敘事流畅、视觉震撼、符合商业规律的类型大片？还是说，您本质上想拍的，依然是一部承载了个人思考和美学追求，只是披著宏大场面外衣的……艺术片？”
张老谋拿著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听出了宋飞话里的潜台词——他对剧本有意见，而且这意见可能不小。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来你对剧本有些不同的看法。说说看，哪里觉得不对劲？”他没有直接回答宋飞的问题，但態度已经表明他愿意倾听。
宋飞组织了一下语言，谨慎地说：“我觉得剧本本身的故事框架和罗生门结构很有创意，视觉上能发挥的空间也极大。但是在某些关键的人物动机和情节转折上，我觉得可能会让观眾，尤其是年轻观眾，感到有些难以代入，甚至觉得矫情。”
张老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吟了片刻，道：“好。你的意见我听到了。这样，你先吃饭，吃完跟我去个小会议室。我把编剧和几个主要演员都叫过来，咱们开个会，一起討论一下。有什么想法，放到桌面上说，畅所欲言。”
宋飞心里鬆了口气，看来张老谋確实有足够的胸襟和魄力。他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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