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冬。
腊月的风,又冷又硬,抽打著界沟县师范学校新装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音乐班三(丁)班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教室里“嗡”地一下活了过来。
学生们搓著手,跺著脚,裹紧袄,急不可耐地向门外涌去。
杨帆没急著走。
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著书本,手指在课桌洞里无意识地捻著几张硬邦邦的省粮票,塞进衣袋时,唇边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
从网际网路弄潮儿,到如今的计划经济口粮“精算师”,这身份转换……真够魔幻的。
书包侧袋里,一截磨得鋥亮的黄铜嗩吶管微微探出头。
“帆子!”
同桌张志勇凑过来,袄下摆一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著抑制不住的兴奋:“昨儿不是说好带我去见识见识吗?真能挣五毛?还管饭?”
“嗯。”
杨帆抬起头,眼皮微垂了一瞬,隨即轻轻点了下头。
他目光扫过张志勇带著雀跃又有点忐忑的脸,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才接著说:“赵班主那缺个吹笙的帮手。跟著我,別多话,吹好你的笙就行。”
“放心!我笙吹得稳当!”张志勇拍了下胸脯,隨即又缩了缩脖子,声音带了点迟疑,“不过……吹丧事,总觉得有点瘮人……”
杨帆的目光垂落,片刻后復又抬起,他的喉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五毛钱加一顿饭,够家里仨小的吃两天饱的。瘮不瘮的,顾不上了。”他抓起书包挎上肩,“走吧,西河沿老王头出殯,再磨蹭真赶不上趟。”
二人一头扎进能把人耳朵冻掉的西北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河沿村赶。
风捲起尘土和枯叶,抽在脸上,生疼。
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些。
老王家院门外,纸钱像灰蝶般乱舞,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响器班班主赵老黑,一张黑红脸膛绷得紧紧的,看见他俩,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磨蹭啥!再晚就误了时辰!赶紧的,《大出殯》!跟上!”
杨帆二话不说,抽出那杆黄铜嗩吶。冰凉的铜管入手,他整个人气息瞬间沉凝,仿佛周遭的寒风都为之静止。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微鼓,含住哨片。
“呜——————!!”
一声悠长、沉鬱的嗩吶长音,骤然撕裂了呜咽的风声!
这调子像是从冻土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悲鸣,带著一股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的寒气!
紧接著,杨帆的手指在嗩吶杆上飞快跳动!气息时沉时浮,吹奏出的旋律,带著一种奇特的、敘说般的韵律感。
高音尖利如刀刮心,低音呜咽似困兽挣扎。嗩吶骨子里的野性与悲愴,被他揉捏得恰到好处,將一场丧事的沉重与生命的无常,吹得淋漓尽致。
一旁的张志勇赶紧拿起笙跟上。听著听著,一股凉气顺著脊梁骨往上爬,鼻子发酸,心口堵得慌。
他偷眼去看杨帆,那傢伙脸上平静无波,只有腮帮子隨著吹气一鼓一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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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这调子吹得……他心里直发毛,赶紧低下头,更用力地吹自己的笙,生怕一个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
送葬的队伍在嗩吶撕心裂肺的引领下,缓缓挪向村外的坟地。
北风卷著纸灰,打著旋儿。
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低著头,“啊啊”地乾嚎著,声音响亮,脸上却乾巴巴的,不见半点泪影。
到了坟塋地,棺材落了坑,黄土开始往下填。
赵老黑冲杨帆使了个眼色,示意差不多该收尾了。
杨帆的目光扫过那些嘴上乾嚎、眼神却透著不耐甚至麻木的“孝子贤孙”,胸口那股劲儿突然顶了上来。
他腮帮子一鼓,气息陡然拔高!
“呜——哇——!!”
这一次,嗩吶声骤然变了!
不再是铺天盖地的悲愴,而是揉进了一种复杂难明的味道。
有离乡背井的茫然,有故土难离的依恋,有前路未卜的恐惧,更有与身后一切诀別的决绝!
《別故乡》!
这本该是几十年后才被改编为嗩吶的曲子,此刻却被这来自后世的灵魂,借著嗩吶的嘶鸣,提前泼洒在湿冷的黄淮海平原上!
这曲子太新!
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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