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不耐地挥手屏退了老徐,面上那份玄谈的逸兴已然散去,转为一片沉鬱。

老奴之言,固然夹杂私心,然阿妹此举,於礼法確有逾矩之处。

事关谢氏门楣与道韞的清誉,他身为兄长,不能不问。

他整了整宽袖,待到一轮辩难暂歇,眾人品茶之际,方才起身踱至谢道韞身侧,借著廊柱的遮掩,低声问道:“阿妹,我闻你欲拔擢那家奴巫然,为主书佐吏一职?

谢道韞頷首:“確有此事。其人可用。”

“可用?”谢朗眉头微蹙,语带规劝,

“阿妹,此子不过一北方流民之后,身契尚在我家。

你与之清谈上古玄远之事,已是降尊紆贵,引人閒话。

如今更要委以重任,岂不乱了尊卑之別?

你我世家子女,当知『名教纲常』四字重於泰山。

你当与此人……保持些距离为好。”

谢道韞听罢,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微微一笑。

她不答,反问道:“兄长,譬如利剑,我等用其锋,还是赏其鞘?”

谢朗一愣,未及思索,她便已接著说道:

“巫然之奴籍,不过是那朴素的剑鞘。其才,才是能为我谢氏斩荆棘的利刃。兄长是欲我弃利刃而抱空鞘么?”

寥寥数语,便將谢朗“尊卑之別”的质问,化为了“取捨之智”的考量。

谢朗面色一滯,正欲以“名教”分辩,谢道韞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速不快,却字字珠璣:

“至於『名教纲常』,其本意,是各守其职,以安天下。我为主,当有识人之明;他为奴,能献有用之才。各尽其用,这才是最大的『名正言顺』。若因循守旧,致明珠蒙尘,使利器生锈,岂非是我这主事者的失职?这才是真正的『名实不副』!”

她將“名教”的本意,从僵化的身份等级,直接升华到了人尽其才的治理之道,反而占尽了义理的制高点。

最后,她目光清澈地看著自己的从兄,轻声道出最后一击:

“兄长若再执著於其奴僕之『名』,而无视其栋樑之『实』,那与那买櫝还珠的郑人,又有何异?”

言毕,她不待谢朗辩驳,便已转身,只留下一袭衣袂的微风与一个无解的詰问,令谢朗立在原地,满腹经纶,竟无一字可以应对。

而此刻在谢府的后院,几间茅舍依墙而立,虽也打扫得乾净,但与前庭的雕樑画栋相比,终究是两个世界。

这里,便是巫然的家。

昏黄的油灯下,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前。案上是几样粗疏的菜蔬,一碗泛著麦香的粟米饭。

“阿兄,今日我听府里的女婢们说,朗公子在水榭被女郎说得哑口无言呢。”

说话的是巫然的妹妹巫玉,她年方十四,眉眼间已有了几分清秀,只是常年的劳作让她的指节略显粗大。

她一边为母亲盛饭,一边说道:“府里人都在说,谢家的『阀阅』,一半是男郎们的文採风流,另一半,全压在道韞女郎一人的肩上。”

“阀阅”二字,重若千钧。它不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刻在门前木柱上的功勋,是决定一个人从出生起是为“龙”还是为“蚁”的烙印。

巫然的母亲巫张氏闻言,眼神黯淡下来,却仍是习惯性地念叨:“唉,咱们巫家的先祖,也曾立过『阀』的,在宗周为官,是能与天子议事的大臣……”

这番话,她不知说过多少遍,是这个卑微家庭里,唯一能与荣耀沾边的故事。

巫玉却不以为然,她將盛好的饭递给兄长,轻声道:“阿母,宗周旧事,太过久远了。便是先祖再显赫,也如镜水月,於今日之境地,並无半分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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