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收养了我,成了我二爹。可江湖风雨飘摇,怎么带著个小女孩?他有血海深仇要报,是要拼命的,就把我託付给朋友照看,那就是三爹。”
“二爹对三爹说,『这是刀將的女儿』,三爹就说『那也就是我的女儿』。二爹又说『你若死了,记著传下去』,三爹就说『她自会被有良心的人,一程一程传下去』。”
许冬枝的语气依然温和平静,像在说別人的事。她向来是个很少有剧烈情绪波动的女孩,过去如此,现在也是。
“三爹『笑狗』,爱笑也能逗別人笑,在州府帮会里混,专靠插科打諢討生活。但他游手好閒又嗜赌,欠下巨债,被赌坊乱棍打死。临死前,竟把我託付给了打死他的人,那就是四爹。”
“四爹『泪豺』武功更高,是赌场魁首的心腹,和三爹私下交情很好。虽然打死了三爹,也接下了他的託付,待我很好。他整天替东家打打杀杀、逼债討帐,每次杀人后,必定独自喝酒偷哭,然后去找妓女发泄。”
“后来因为爭风吃醋的情债,送了命。平时相好的一个妓女收留了我,就是四妈妈。四妈妈感念四爹旧情,可怜我孤苦,容我在楼里端茶倒水,勉强餬口。”
“待了一两年,年纪渐长,老鴇逼我接客,四妈妈不忍心。就把我引荐给一位恩客,那就是五爹。他是合山州的捕头,虽然常去烟之地,眠宿柳,但执法还算公正,仇家遍地。”
“他被一个杀手袭击,重伤垂死时,认出那杀手颇有信义,就把我託付给了他。这就是六爹。六爹杀人如麻,养孩子却鸡飞狗跳,焦头烂额三个月后,一次出门执行任务,就再也没回来,像黄鹤一去不返。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她正是六爹要杀的目標,反杀了六爹,受他临死嘱託,前来找我。她就是我如今的师傅,也是『一截神锋』上代弟子。从此,我拜入一截神锋门下,习武六年,直到寒冬过去,新枝发芽。”
“……”
风似乎也停了,天地一片寂静,只剩下鹿沉喉间吞咽食物的声音起起伏伏。油纸包空了,裹著点残渣,被他蒲扇般的大手隨意一扫,像丟垃圾一样扔开。
鹿沉胸膛起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如箭。他猛地站起身,身体虽然饱经摧残,却如山岳般难以撼动。
他说:“冬寒尽而新枝发,是春天啦。”
许冬枝仍蹲在地上,微微仰头,眯缝的眼眸里笑意流转,脆生生地说:“谢啦。”
“谢?”
“谢你没装模作样地可怜我,我最討厌哭哭啼啼那套。”
她笑意更深,“三爹武功差,烂赌,临死还咧著嘴笑。四爹武功高,手段狠,却夜夜偷哭湿了衣襟。那时我就发誓,遇到什么事也不哭,寧愿像三爹那样,笑著上路。”
“你自己这么厉害,有什么好可怜的?我只佩服你。也谢谢你吃了酒肉。”
鹿沉拇指擦过嘴角的油渍,扯出一个粗獷的笑,“饼实在,烧刀子够劲,肉一下肚就有力气,痛快。”
他目光锐利,思路清晰:“听说你来南中是为寻徒,既然是骗那小畜生的……我猜,你下山的真正目的,是去看望四妈妈?只是路过南中?”
“哎哟,变聪明了嘛?!”
许冬枝微微一怔,旋即笑容像春水破冰般漾开,“是去看四妈妈,好些年没攒下钱,盘缠光了,这次过来,本想顺便打打秋风。嗯——”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不过现在嘛,多了件事:带你走。”
鹿沉默了片刻:“……真要收我为徒?”
“自然。”许冬枝回答得很乾脆,“你是块好料子,谁见了能放过?以后就乖乖当个好徒弟吧。”
她顿了顿,笑意里渗入一丝暖意,“做好兄弟也行。”
夕阳像熔化的金子洒下来,照亮了两个如同被命运吐出的桃核般重逢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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