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匹夫
十一月初,上邽。
天气愈发冷冽,暮色渐渐笼盖云天,一道道血肉残肢凝固在墙垛上。
“嗖!!”箭雨纷飞,倾泻在城道上空。
散落击倒十数人,城下的步卒听得战鼓声,打算趁著夕阳落下前攻入城中。
依偎在夯土墙后的秦卒面色枯槁,只能蜷缩著身子的抵御。
晋军攻城仅仅两日,城里的守备便已消散一空,敛曼嵬一退再退,箭矢輜重短缺,现今苦苦支撑,不知欲作何打算。
尹昭被处死的消息早就传来,除去他麾下统领的这一支羌人禁军外,其余士卒守將见到晋军的旗帜便望风而降,他不得不一退再退。
刘裕处死尹昭,有利有弊,利在其余苟延残喘的將领官员不敢再顽抗,弊处则是使敛曼嵬这般的天子心腹左右两难。
敛曼嵬靠在身著革甲的尸躯上,神情恍惚,歇息了片刻,眼见著晋卒登上城来,赶忙提刀抵挡。
在砍杀两名晋卒后,他指著城外,怒吼骂道:“赵玄!!尔言受先二帝重恩,无以为报,今助紂为虐,兵戈挥向同袍,似尔这般无忠无义之人,有何顏面侈谈为忠!!”
赵玄正矗立在台上,用玉镜观望著城上的境况,为其所骂后,手颤了颤,转而放下。
一旁的刘荣祖见状,虽有心安慰,却不怎善言辞,生怕说错了话,適得其反。
“尹公————与尔同为天水人!尚以死殉国!!尔————”敛曼嵬胸腔起伏不断,被无穷无尽的晋卒止住了怒吼。
“赵將军不必为心中去,司隶一地为我军收復,乃因姚洸听信谗言,將军死守柏谷郭,已然尽了人臣之职位,今下余孽抵抗,全是为一己私利,而不顾百姓安危。”刘荣祖酝酿良久,徐徐说道。
“唉————”赵玄轻嘆一声,说道:“不瞒刘將军,我也並非是因此事忧虑,昨日午夜,鄔堡族兄遣人相告,城中尚有亲眷未曾撤离,我实忧虑。”
听此,刘荣祖正色问道:“是————嫡亲?”
若非嫡亲,赵玄想必也无此忧心忡忡,刘荣祖有所揣测,也合乎情理。
“城內尚有百余部曲,秦军疲惫,死伤溃逃者繁多,敛曼嵬守城艰难,无暇顾及,若安分规守在民巷中,应当无事。”
赵玄言语中责怪训斥之意瞭然,刘荣祖听后,知是其族小辈,稍一安心。
长安的信令前几日便传至军中,刘裕重置太僕寺,要从赵氏徵辟,已有数批羌胡开始迁徙,至武都郡扎根放牧。
此事刘裕格外珍重,甚至以亲笔书信,赵玄虽是降臣,但刘荣祖对其礼数有加,往后经略陇右乃至凉州,多半是要重用赵氏。
刘荣祖作为武將,即使他政治嗅觉不灵敏,也依能辨別风向。
麒麟阁內赵充国的画像尤在,他亦是刘氏后裔,怎会不知其往前戍边治胡的功绩。
刘义符举荐赵玄担任主军,待到收复数郡之功加身,杂號將军之职留任不说,或还会委其为天水太守,真正意义上的效仿先贤。
赵氏世代棲居此地,他也无甚好攀比的,太僕固然为九卿之位,但对於南人而言,与礼祀官员无异,向来是可有可无。
待到马政经营出功绩,起码也要五六年之久,养育马犊,待其长成需要五年,蓄养军马还要养瞟。
还需一年有余,周期太长,回本太慢,有这閒工夫到地方就职,勤勤恳恳改善民生,有了政绩,待到名利双收,调回中枢,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当然,这都是世家子的待遇,寒门或平民出生,担任马官也是极好,臭是臭了点,好在稳当,再如何养,也不至于越养越少吧?
赵玄沉默不言,刘荣祖为转移话题,询问其上邽往昔境遇。
上邽又名清水,虽书面上常用古称,但私下里皆称清水县。
自武都郡入天水郡以来,晋军兵锋锐不可当,这其中免不了有赵氏的功劳,敛曼嵬领著麾下三千余骑,一路奔驰至上邽,太守乃是姚秦宗室姚艾,统领掌数千守军,赵氏虽也有宗室骑兵部曲,但却不会干涉。
一来是因家族清誉,赵氏仕秦者如郡主簿、文僚、偏將等亦有不少,但极少踏足庙堂,盖因其有远见,知秦气数已尽,不能长久,不愿牵连过深。
二来,清水县乃是纷乱之地,去岁西秦攻破上邽,劫掠数千户,姚兴在时,赫连勃勃克上邽,掠万余户至统万,冀县姚嵩败於杨盛后,赫连勃勃侵占上邽,又掠数千户。
简而言之,赵氏若敢居住在城內,早已被遣往诸地,故而其效仿薛氏,沿渭水兴筑堡垒。
自家人守地盘,所能掳掠並不多,弊大於利,无人愿攻鄔堡,加之赵氏本分,除去出仕者,部曲族人与敌军秋毫无犯。
当然,赵氏经营天水远没有薛氏深重,族人分居各地,京兆亦有几房子弟扎根。
廝杀持续一个时辰,將至天色灰暗之际,秦军难抵溃势,不断为晋军所击退。
敛曼嵬遂领著数十亲兵,欲往城南逃窜时,他已顾不得自己是否会为乞伏炽磐,或是杨盛所接纳。
当下別无他选,他一路赴欧顽抗,加之几番怒骂若为赵玄所擒,十死无生。
破败院落內,一名头戴红缨盔,身披铁鎧,身材修长的英俊男子,面呈慍怒之色。
他扫量身旁十数名手执刀剑的侍卫,又转而看向蹲在墙角处暗自抽泣的女人,转而说道:“就知道哭,那蛮夷百般侮辱父亲,我早便想杀出去,取其首级!”
——————
一侍从脸色大惊,说道:“娘————郎君小声些,主人破城在即,您又何必只身犯险呢?”
女人停止了抽泣,哽咽责怨道:“阿爹阿母都回鄔了,若不是你非要挟——
我到马市,又怎会这般?你还怨我?”
被女人这么一说,赵婉脸颊烫热,似如两团酒窝,与其盔后红缨相衬,英艷至极。
“不过是些败军而已,若非叔父他们畏惧,直取县衙,姚艾又如何敞开城门?”赵婉沉寂了数刻,驳斥道。
“纸上谈兵————尚不及赵括十之其一,与匹夫有何分別?”
屋內,身材魁梧,披白衫的赵彦冷斥了一声。
为兄长所斥后,赵婉假寐深呼了一口气,思绪了良久,说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兄长堂堂男儿,不执刀剑而执书卷,今胡虏杀进城来,有何用处?”
“何用,总比你给父亲添乱要好。”
赵彦本可与叔伯一同退至鄔堡,奈何不见赵婉,寻觅一番后,误了时机,便与其困居在这废弃杂院之中。
“你整日惦记这副甲冑,今日披上了,可能以一当千,取那胡虏性命?”赵彦冷声道。
赵婉善弓马,確是有勇力,可在这城中街巷策马杀敌,无疑於送命,自古以来,就没有骑兵打巷战的,敛曼嵬到底还是姚氏忠臣,他明可单骑走免,却非要拉著千数驻军死守。
赵婉从背上卸下角弓,示意道:“若有良马阔野,怎不可?”
“拉的二石弓,便能当千人?”赵彦皱眉道:“安心待在院中,虏军已是强弩之末,院中就十数人,奇袭无济於事,玲妹体弱,你勿要害了她。”
赵玲急忙点头,遂站起了身,往赵彦身旁靠去。
赵婉自知无理,置气爭辩了几句后,遂將缨盔卸下,盘地而坐,靠著斑驳壁墙,静静聆听著院外的声响。
一刻钟后。
“嘚嘚——”马蹄声渐而由远及近,惊动了院內眾人。
赵婉踩在搬来堆砌好的案几上,弯著身子,悄咪咪地伸首往院外望去。
“郎君吶,快下来——”侍从压著嗓子,竭声唤道。
赵婉不以为意,一双眸子隨著人群相移,她见那十数名慌不择路的骑士正簇拥著中间一人往南奔驰,脸色大喜,说道:“晋军破城了!”
言罢,她屈身拿起放置篓筐上的角弓,直挺著身子,拈弓搭箭,瞄向驰道上穿梭乱撞的骑士。
眾人见状,顿然大惊失色,他们想拦住赵婉,可其身披鎧甲,踩在案几上,一个不稳当摔下来多半要断骨。
机灵些的赶忙將院中的杂物搬在院门后,以作屏障,木訥些的便围在赵婉身旁来回打转,插不上手,只得在旁干著急。
弓弦一直在不停的颤动,赵婉剑眉紧皱,瞳孔微缩,似是不愿平白放矢,错过了良机,遂聚精会神的紧盯著骑士间的將军。
“驾!”马鞭无力地挥舞。
队侧骑士因身中破伤弩矢而脸色铁青,身子摇摇晃晃,晕头转向地撞向了狭窄巷道旁的推车,霎时间人仰马翻。
胯下的战马瘫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嘶鸣,两条前蹄扭曲,想竭力站起,却又无能为力。
骑士撞到在院墙上,碎末飘扬,坠地哀嚎一声,兜盔中还在不断流淌鲜血,顷刻后无了声息。
趴在马背上仓皇不已的敛曼嵬抬首望向一旁。
正当这瞬发之际。
“咻!”箭矢激射而出,直往其面部射去。
敛曼嵬猛然低头,想要躲过暗箭,可一月以来的败仗使他身心俱疲,一时间反应不及。
“噗!”
箭簇插入右目之中,令其目眥欲裂。
钻心透骨的疼痛让敛曼嵬面部扭曲,血水不断从眼中往外漫流。
盖因用的乃是马弓,加之瞄向太久,力道有所欠缺,未能一箭贯穿。
十数名骑士见此情形,皆是愣住了,等他们望向那院墙上高束长发的赵婉时,又是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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