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船乘潮而来。

诚然咄咄怪事。

不及入夜,已哄传钱唐,並在坊间衍生出无数版本。

有的说,那家人姓祁,以招工为名做的海上贩奴的生意。歷来运猪仔,十死三、四,最丧天良。那大福船正是失事的鬼船,船上死人也儘是回来报仇索命的奴工冤魂。

有的说,这家人钱財来得不乾净,所以祁夫人常常入寺拜佛,但其劣性难除,把给自个儿祈福的香火钱当做对和尚的施捨,终以恶毒傲慢招来天谴。

还有的说,祁夫人是常常入寺,却不是为了拜佛,而是同寺內的年轻和尚苟合。和尚事后每每敲木鱼念经,诚心懺悔,所以得了宽裕。她却不知悔改,污浊了佛门清净,愈加浪荡猖狂,以致连累一家老小性命。

传言逐渐变味儿,竟从恐怖中扭曲出些许桃色。

但仔细琢磨诸多流言版本,也能听出钱唐人暗里共同的態度:

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这家人不修德行,逾越了为人的规矩,损了阴德,所以遭了这桩灭门的邪事。

但似咱们这些虔信人家,为人老实,朝拜殷勤,自有神佛庇佑,不必担心这飞来横祸。

否则,祭典上诸多神灵显圣,为何不出手相救?海塘上这么多人,偏偏就砸死了他家?

可见道理如是。

总而言之,在钱唐人奇异的镇定下,死人船虽带来些波澜,却未掀起多大的恐慌。

钱唐人歌照唱,舞照跳,只当那是桩新鲜出炉的奇闻怪谈,寥作酒间谈资。

毕竟今日乃八月十五。

既是祭潮日,也是中秋节。

白日观潮,夜晚赏月,良宵美景难得,岂可因一点小小不愉,耽搁了赏玩之兴?

是夕月夕,金风荐爽,玉露生凉,玉蟾光满,丹桂飘香。

城內处处张灯结彩,十里长街,有十里华灯是十里画廊,一万二千座青石桥下映著一万两千轮月亮。

权势人家登危楼、开台榭,近月饮宴。

民间有钱的爭占各家酒楼赏月,没钱的也不甘寂寞,换上新衣,一家大小上街游玩,嬉闹通宵达旦。

处处热闹,处处繁华。

李长安走马观看下来,大抵是因为穷,倒觉得眼前景致与上一个十五——七月十五中元节相差仿佛。

只是满街叫卖的洗手换成了丹桂与秋海棠,水中放流的再不是繁星般的河灯,而是一艘艘舫船。

这些舫船掛著彩灯彩绸,甚至金银薄片,唯恐不显眼不奢华,而每艘船上又都载著一队盛装打扮的乐师,而每船乐师必眾星拱月簇拥著一位美人。

美人妆容无不精致,身上装扮无不奢靡华丽,只能说红綾紫綃尤嫌朴素,黄金珠玉唯恐粗俗。

她们都是钱唐甚至外地赶来的名技,在船上各显绝艺,招惹来游人沿岸相隨,欢呼喝彩。

这场景依稀让李长安回忆起在瀟水幻境里酒神祭上的光景。

但钱唐人文雅一些,认为用钱打赏太俗,他们用。

寻常的用桂、菊、芙蓉、月季等时令鲜,富贵的用金银宝玉打造的不谢之。

钱唐诸多河面上,投纷纷如雨,画舫隨潮泛流,满载了鲜与歌舞、金银与美人。

钱唐人捨得使钱,过节时尤甚。

香饮的生意借势得了个开门红,李长安本来挺高兴,可瞧那一艘艘珠光宝气的画舫过去,再垫了掂手里的钱袋……

“这点东西算个什么?”旁边一老丈很是不屑,“寒磣著哩!”

周围竟无人反驳。

李长安人穷见识少:“我以为人间奢华莫过於此。”

老丈嗤笑一声,神情透著追忆:“在老朽年轻的时候,在春坊河畔住著一位叫做曾玉怜的美人。她歌舞双绝,艷名流传海內,没有人见过她不为之神魂顛倒的。那年中秋,她乘船踏歌作羽衣舞,舞姿蹁躚,好似云端的神女展露仙顏。满城男女爭相追隨,什么金银编织的芙蓉,血玉雕琢的牡丹,奼紫嫣红投赏不绝。可谁曾想,枝堆积竟压沉了画舫!”

他揪著鬍鬚嗟嘆。

“可怜一代佳人,竟隨船葬於一河流中。”

“喏。”

老丈指示河中一条小船。

今夜每艘画舫后头都缀著这么一条“尾巴”,撑船的或是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或是男装打扮的俏丽少女。

老丈解释:

“打那之后,每每技子游街,都会雇上这么一条小船跟著,专门为舫船清理堆积的束,以防当年故事,有个好听的名堂,叫做『理郎』。

閭里有贫民捞取河中杂物为生,几十年下来,还常常捞取得当年坠入河中又被潮水衝散的雕。这些个烂泥里捞食鱼虾的也沾了光,得了雅名,叫做『拾人』。”

李长安点头,他听说过这个故事,不过么,黄尾说那是胡扯。

问其缘由。

答曰:故事里的正主就在飞来山万年公的庭院里猫著呢——被道士救出来的鬼王姬妾害怕被抓回去,一直躲在万年公的庇护下。

所以么,当年曾玉怜的確是死了,但不是淹死,而是被掳进了窟窿城。

老丈谈兴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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