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抬起斗笠,上下扫了神將几眼。

“果不其然。”

话语、態度无不讥讽,但这神將竟没怎么被激怒,反像是被戳中了痛点,面露慌乱,再开口,便失了底气。

“小鬼无知,安敢妄言?那些个小子祭神不诚也罢了,某屈尊降灵,竟以污言秽语欺辱本神!如此胆大妄为,本神稍作惩戒,有何不可?!”

原来如此。

他搞这么多样,就是为了这个“有何不可”。

李长安总算瞭然,寒雾渐重,懒得再多掰扯,直入正题。

“你看那是什么?”

道士所指处,稻草扎就的简陋神像歪歪斜斜“坐”在石上,大小不一的两颗鹅卵石眼睛直楞楞瞪著前方,颇有几分滑稽。

神將故作镇定:“此乃某的神像。”

“你再仔细看看?”

神將狐疑用钢叉挑起神像,这一下,顿时发觉了蹊蹺。

他忙不迭劈开稻草,里头的铜剑“叮噹”坠地——內有装脏,意味著神像另有他主,也意味孩子们纵有冒犯,也轮不到他来惩戒。

“这是我的剑。”

“孩子们所祭十钱神,不是你,而是我啊。”

李长安並指作诀立於唇前,空地四周墙面上亮起一道又一道符籙。这一次,所引动的,不是束鬼之咒,而是缚神之法!

“偽诈冒名,谋財害命,该当何罪?!”

神將一张青面已嚇成白脸,嘴唇颤抖,几度张口又无言,只是不久,面上慌乱尽作狰狞,显然已作决断。

神將握紧钢叉,道士诵毕灵咒,无声对持之时。

“当剥却法身,永坠窟窿城。”

一个饱含恶意的声音突兀闯入场中。

李长安没有应对举动,因为声音出现的剎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猛地抓住了他。

这种寒冷不是源於外界温度的变化,而是来自於魂魄本能的颤慄,仿佛臟腑间生出无数的蛇,无声无息,缠住了每一块骨头、每一束肌肉,叫人动弹不得。

李长安此生只在一个地方遭遇过这种冰冷。

咸宜庵,魙。

浓重如油的黑雾不知何时灌入了这片小小空地。

毛神沉在雾中。

面上狰狞犹存,可眼中却分明透出极度的惊恐。

很快。

他周身神光湮灭,飘带变得色泽暗淡,甲冑逐渐呈现出衰败的灰色。

一对巨大的白骨手臂自他身后伸出。

扣住双肩。

像扯开一团絮。

毛神的法身被撕成两半,露出藏在其中的真身。

应该是个男子,李长安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孔,巨大的骷髏丛雾中钻出来,一口吞没了他。

“斩妖!”

青光斩开邪气。

李长安不假思索掷出“宝剑”。

缠绕法力的“宝剑”当即洞开黑雾,可黑雾又转眼合拢,翻涌著发出阵阵怪笑。

“小鬼揭露有功,且饶汝一命。”

就像那夜在咸宜庵中,迅速收起,退入城墙下的排污口,消失不见。

寒雾又吹重几重,天上月儿愈显朦朧,野猫们去而復返,一对对绿油油的“星星”在四面墙头亮起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喵喵”叫著,似在催促李长安,闹剧已然结束,他该离开,把夜晚的舞台还给猫儿们了。

…………

被抓进窟窿城的鬼结局如何?

有的说,被鬼王与它手下凶煞分食了。

有的说,已然永镇窟窿城下,钱唐城沟渠里游荡的怪声便是他们昼夜不休的哀嚎。

有的说,已投入钱塘江,衝进东海,一了百了。

眾说纷紜,连黄尾这个鬼中百晓生也弄不清楚,只能明確一点。

人间再无人见过。

后续之事,活人这边,钱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贵坊人又太穷,没勾起多少波澜。

倒是死人那头。

李长安掛名会社—褐衣帮的话事人,同时也是黄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华翁登门造访。

“他本是咱们褐衣帮的兄弟,平素为人仗义阔绰,帮眾有生计艰难求上他的,无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颇有威望,前段时间被帮里推举上去,作了富贵坊的日游。可惜没风光多久便倒了霉,接到了『鬼王贴』。他积蓄不够,又抹不开脸向別人开口,窘迫之下昏了头……嘿,好端端一条汉子,罪不至此啊!”

李长安不置与否,他根本不在乎华翁的话是真是假。

態度也不加掩饰。

华翁深深看著他,忽然开口:“老朽不喜尔等。”

李长安点头:“我晓得。”

“不!你不晓得。”华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与黄尾那混帐为伍。如今不喜,是因我看过你作法之地,知晓你是那江湖任侠之士,刀头舔血之辈,动輒便要取人性命、坏鬼魂魄。外头世道如此,无甚可说。但这不是钱唐的规矩!”

他语气稍稍放缓。

“你如今也成了鬼,当晓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么也不剩了。”

李长安心思一动:“那魙呢?”

问题换来华翁一声嗤笑。

“先前之事,我压下去了。往后之事,该怎么做,你自个儿好生思量吧。”

离去前,他留下了一笔钱,並不多,说是那毛神遗產的折现。如何处理?让道士自己决定。

李长安把钱原封不动给了何五妹,於是何五妹便晓得了事情始末。

…………

又一个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著何泥鰍挨家挨户上门致歉。

具体步骤是这样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鰍几个竹条炒肉,没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够揍。

再是还钱:何泥鰍从小伙伴们手里“眾筹”了钱款,理由是置办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钱老爷。

最后是赔礼:小娃娃们被鬼附身去码头抗包,多少损伤了身子。但没给钱,穷人家捨不得用;也没给肉,穷人家捨不得吃。给了固本培元的药。

三个步骤一气呵成后。

何五妹自去下一户人家。

主人家则关起门开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贵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儿哭喊声。

何泥鰍挨的竹条最多,但何五妹心肠软,不捨得下死力,別的小伙伴儿还在“暗自神伤”,他已抹了药,活蹦乱跳下了床,悄悄溜进了自个儿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后院的废弃厢房。

厢房早坍塌了,木头、瓦片这些能用的东西都被捡走,留得四面半朽的墙围起孟月生长著的草与。

何泥鰍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满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晓得自己是活该哩。

在他想来,不玩“祭神”游戏,邪祟就不会盯上他们。不在游戏中搞出那么多奇怪步骤,邪祟也找不著藉口下手。

而游戏是他提议玩儿的,是为了从中搞钱;步骤也是他想出来的,为了搞更多的钱。虽说,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斩龙剑藏进了神像里。出事后,也及时找著了李长安出面解决。

但错的就是错的,活该就是活该。

他委屈的是钱。

固本培元的药不便宜,虽有补偿,但何五妹仍贴了一些进去,何泥鰍想还给何五妹。

可是,还了钱,就没法子买梳子,买不著梳子,到了祭潮节,五娘髮髻上又该佩戴什么呢?

何五妹房中有个闔锁严实的箱子,箱子里有她的琴和一身行头,只有出门为人弹琴和一些必要场合,才会动用。

何泥鰍记事以来,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们一年比一年长大,可那身行头却从未变过。今年钱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鰍想给五娘买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现在別说玉梳,连木梳子都买不著了。

他愈想愈伤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泪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来的“积蓄”。

讶异发现,积蓄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乾净,把盒子捧出来,小心打开。

洁白的细绢布上,躺著一把顶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鰍见过它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挨得这么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细碎彩石在阳光下映出的每一种色彩。

好似把彩虹掰碎了撒在上面。

他楞楞看了许久,终於“呀”了一声,连忙支起小脑袋四下张望。

今日晴朗少雾,阳光温煦,草木在坍塌的房舍中肆意生长。

“谢谢鬼阿叔!”

他大声说,又稍稍犹豫。

“我再也不说你是白食神……哎呀!”

脑壳结结实实挨了一爆栗。

他一手捂住痛,一手把玉梳紧紧捂住心口。

笑出了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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